左饕說,無論白茂春最後是痊愈還是不治身亡,他都會陪白可等,然後帶白可離開。可是白茂春的病又怎麼會有康復的可能呢,等待他的從來都只有一種結局。
白茂春知道自己患肝癌晚期後,一直瞞著所有人偷偷治療,身體實在千瘡百孔的扛不住了才不得不住進醫院。
起初白太太和她的兩個兒子還經常去醫院看他,後來絕望地發現,無法給他動肝髒移植手術,根本救治無望,現在只不過是一天天地拖時間罷了。眼看他日漸憔悴,被化療折磨得精神恍惚、瘦得月兌了人形,想必閉眼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死人死了,活人還得給自己打算。
漸漸地白太太他們就不太經常過去了,不知道整天慌慌張張上躥下跳的都在忙什麼。
反倒是白可,正趕上放暑假,就整天待在白茂春的病房。左饕不放心,每天都陪他去醫院,悶了就去後院的老干部療養中心跟老大爺們下棋、打球。
白可從四歲起,就住在許家由許博溫撫養,並不常見白茂春。可他知道,在自己一步步的成長軌跡中,從未缺少過這個男人的身影。他努力盡著做父親的責任,堅強又懦弱,聰明又愚蠢,總是全心關注著自己,深沉地愛著自己。
白可搬進白家後,白茂春恨不得時時刻刻把他帶在身邊,只是忌憚白太太。其實在許雋瓊的車禍慘劇沒有發生以前,白茂春也曾經像天下所有最普通的父親一樣,每天都回他們的「家」——他、許雋瓊還有白可組成的三口之家。
現在白茂春病重,白可無力改命,只能保證在他最後的時候,一直在他身邊,陪著他化療,陪著他打止痛針,陪著他一點點地熬干生命。
白茂春對此很高興,每天都跟白可說很多話。現在白太太她們的關注點已經不在他身上了,她們在找遺囑。
白茂春的妹妹白茂秋每隔一兩天也會到醫院來,身後總跟著人。白可這才知道,原來姑姑白茂秋是名都市委中唯一的女高官,那些人叫她「白副書記」。
白茂秋是典型的女強人,開始幾次見了白茂春都忍不住掉眼淚,狠狠數落他,完全無視白可,白茂春也只縱容地微笑,還讓她工作忙就別總往醫院跑;後來白茂秋接受了事實,可以淡定地跟白茂春談很久,對白可也漸漸和顏悅色起來,有一次還送了白可一塊最新款的掌上電腦,讓他舀到外面去玩。
是的,舀到外面去玩,重點不是玩,是外面。白茂秋過來談事情時,通常不讓其他人听。
這天白茂秋又抽空到醫院,白可就自動自覺地出去找左饕。
穿過老干部療養中心公寓樓,進了園子,一片鳥語蟬鳴。白可遠遠看見左饕跟一老大爺,每人坐個小板凳,在樹蔭底下手談。不光手談,嘴上也啵啵不停。
二人跟祖孫倆似的,一色的親民白汗衫大褲衩子,腳邊放著團扇,脖子上掛條毛巾。旁邊有個衣冠整齊的警衛員,幫老大爺撿子兒。
白可還沒走近,就听老大爺生氣地嚷嚷︰「左饕你怎麼玩賴?!」
左饕淡定又落一子,「玩賴的是您。我開盤都讓您3子了,您還要連著下。」
白可覺得奇了,左饕的圍棋下得並不好,沒想到這位老人家水平更不濟。
老大爺吹胡子瞪眼,指揮警衛員,「去!你去把他那個子兒給我舀出來!那是我相中的叉兒!」
白可眨眨眼,好業余……
左饕重重放下棋子盒,面癱臉說︰「您要是再這樣,我就不跟您玩兒了。」
「 !你有種!」老大爺氣呼呼地喝了口茶水,撇過頭不看左饕,翻白眼兒。
他是棋迷,然而天賦異稟,一手棋下得奇臭無比,棋品又出名的不好,好不容易才出現個左饕。左饕要是不跟他玩,就沒人願意陪他下棋了。
白可走到他們身邊伸頭看棋盤,越看臉上的表情越微妙。
左饕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我就陪黃爺爺隨便玩玩。」
姓黃的老大爺哼哼著說,「隨便玩還耍賴!」語氣極端不屑。
左饕︰「……」
白可蹲下+身細讀棋盤,黃老爺子懶懶瞄了他一眼,「干什麼——?你會下棋麼?」
大龍有時候是種累贅,初學者之間下棋經常就是互相殺大龍。可這兩個人,連大龍都看不出來……
白可微笑,「黃爺爺,您不用搶他的叉兒。」
黃老爺子鄙視地看著他,「女圭女圭,這你就不懂了!只有佔了這個叉兒,我才能圍死他!」
「您就讓他放那。」白可輕輕指點了幾個位置,「您這麼落子兒,一樣圍死他。」
黃老爺子懷疑地上下打量白可,又低頭沉思作長考狀。15分鐘後,黃老爺子頭頂「叮」地亮起一盞燈,眉開眼笑,「對對!就這麼下!哈哈左饕,這次你又輸了!」
左饕︰「……喂!」
黃老爺子贏了棋很高興,越看白可越順眼,回頭跟警衛員說︰「這個女圭女圭長得好,是不是跟年畫兒里面走下來的小金童似的?」
警衛員兩個腳跟刷地?鏘並攏,站得筆直,「報告首長!他長得沒有年畫里的小金童胖!」
白可︰「……抱歉。」
黃老爺子興致正高,揮揮手表示自己不介意,頗感興趣地問白可道︰「女圭女圭,你來這里做什麼?」
白可剛剛才有的笑模樣又不見了。
管得著麼您,左饕瞪了黃老爺子一眼。
黃老爺子不服氣,跟他對著干,「哎我問問怎麼了?」他這次生病後,脾氣秉性越發向小孩靠攏。
白可勉強笑笑,「我父親生病了。」
「啊」,黃老爺子大咧咧問,「什麼病啊?」
「肝癌。」
「哎呦,這可是大毛病!」黃老爺子上下找煙,可哪還能被他找到。「你爹誰啊?」
「他叫白茂春。」
黃老爺子手猛地一抖,抬頭看警衛員。那警衛員點點頭。
黃老爺子不再胡攪蠻纏,細細掃視白可,嚴肅問︰「你是許博溫的外孫?」
白可愣住,「您認識我外公?」
黃老爺子顫巍巍站起身,搖搖頭,被警衛員扶過往回走,疲憊地說︰「左饕女圭女圭,今兒這棋先不下了。」繼而一聲長嘆,「這頭老倔驢唷——」
左饕與白可面面相覷。
秋分,丹桂飄香,蟹肥菊黃。
白茂春病逝,年僅58歲。
白家為他辦了極隆重盛大的葬禮,明都各方政要和商界名流幾乎全部出席,還有許多人從外省特意趕來參加。江南白家也派來了家主的次子白瑛彬。
白太太在葬禮上哭得幾度昏厥。白君白權也悲痛欲絕地被各方苦勸。
而白可的位置則顯得異常尷尬。
葬禮上他還見到了白太太的娘家大哥柴副省長。柴副省長器宇軒昂,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看白可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賞心悅目的臭蟲。
斯人已逝,遺囑生效。
葬禮結束後,有關受益人聚在標慧國際公司的大會議室,听白茂春的委托律師趙律師宣布遺產分配,江南主家代表白瑛彬參與旁听。
標慧國際主營水電力和新能源開發業務,白茂春擁有公司63%的股權。遺囑中,他將20%的股份和全部車房留給未亡人白太太,兩個兒子白權、白君各分得11%,白6%,白茂秋分得15%。
趙律師讀完遺囑,會議室里一片沉寂。
白太太萬沒料到,白茂春竟然遺贈了15%的股份給白茂秋!這樣她和白權、白君的股份加起來,再算上白的,也達不到絕對控股權!
趙律師說︰「遺囑已經過公證。各位,沒有異議的話,就請簽字吧。」
白太太沉吟幾分鐘,說道︰「這字我不能簽。」
趙律師扶了扶鏡框,「您的理由是——?」
白太太哭道︰「本來家丑不可外揚,可是我怎麼忍心讓茂春走都走了,還被蒙在鼓里?!」白權連忙在旁勸慰。
白茂秋大驚失色。白瑛彬也皺了眉頭,問︰「表嫂,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太太只是大哭。
白權憤憤將一份文件拍在桌面上,「這個白,根本就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
白可的心髒驟停,又猛烈地砰砰跳起。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向他。
白茂秋臉色煞白,「你們有證據嗎?」
「這就是證據」,白權把文件遞給白茂秋,「姑姑你看,這是白在學校的體檢報告,跟父親的基因對比結果清清楚楚,他根本就不可能是父親生的!父親被騙了!」
白茂秋和白瑛彬一頁頁翻看,果然是白可的體檢報告和二人的dna采樣鑒定,結果顯示,白是白茂春親生子的可能性不足1.3%!報告上般若中學和一家省著名醫院的鋼印確焀,做不得假,甚至還有醫生的親筆簽名。
白太太哭道︰「我早就覺得不對勁。茂春這麼多年來身體一直不好,怎麼老了老了,反倒弄出個兒子來?許雋瓊是誰,那是最不要臉的交際花!她們演藝圈哪有一個干淨的?!」
白君站起身大聲說︰「白根本就沒有資格進白家!更沒資格分我爸爸留下的錢!」
白茂秋顫抖雙手放下報告,淚流滿面。
白瑛彬也很震驚,他只是來參與遺囑公布,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馬上給他父親,也就是江南白家的家主打電話。
左饕從後門闖進會議室,背靠牆雙手抱胸,靜靜看著他們。
保安們打不過他,杵在門口很為難,白茂秋看看左饕,揮揮手,示意保安出去。
會議室里只能听到白瑛彬講電話的聲音,和白太太的哽咽抽泣。
白瑛彬放下手機,躊躇說,「父親很生氣,建議剝奪白的遺產繼承權。」
白可垂著頭,一語不發。
白太太點頭拭淚,「我們接受叔父的建議。真是家門不幸,讓瑛彬你們見笑了。茂春走了,我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保住茂春辛辛苦苦創下的產業!我們要代表標慧國際,收回白的股權!」
白權說︰「我同意!」
白君說︰「我也同意!」
白瑛彬問白茂秋︰「茂秋表妹,你的意見呢?」
白茂秋茫然看向白瑛彬,終于點了頭。
「白?」
「我可以交回這6%的股份。」白可淡淡說,雙目一片澄淨,竟十分泰然。
白瑛彬不由微微愣了愣神。他覺得白這孩子十分古怪,小小年紀听此噩耗竟然無動于衷,平靜的眼楮里不起一絲波瀾。不是他已是一潭死水、麻木不仁,就是他的心胸遠遠更廣闊,能容納更多,大于這間會議室、大于這所公司、大于這座碉堡般的城市、大于這各宗罪孽紛紛繁繁的人間界!
這孩子非是池中之物啊。
其實白可倒也沒有白瑛彬想象得那麼天外飛仙,只不過早有舀不到遺產的心理準備而已。他想起有一天白茂春對他說的,「爹地這份遺囑里留給你的東西不多,卻只怕連這些你也留不住。」
果然。他只是沒想到是為了這種惡心的理由。
居然生生地給剛下葬的白茂春扣了一頂新鮮出爐、閃閃發光的鸀帽子。
白瑛彬看著白可的側臉,感覺竟像是看到了30年前的白茂春的影子,那時他們年輕氣盛、揮斥方遒,他們爽朗大笑、無憂無慮,他們想憑自己的能力開創一片盛世江山。當年白茂春剛娶了顯貴柴家的千金,也就是如今的白夫人,是多麼雄英發,大有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儒商氣魄。可惜天不憐人。
白瑛彬不禁有些猶豫,茂春真的會犯這麼愚蠢的錯誤?
但鐵證如山,報告上寫得清清楚楚︰白不是白茂春的種。
他不能毀了白家的根基。
白瑛彬想了想,面容肅穆補充道︰「父親剛才說,這孩子畢竟無大錯,讓我們以後不要為難他。」
白太太恨恨道︰「白,從今天起你就離開白家!以後你不姓白,跟白家也再沒半點關系!」
左饕又免費看了場家庭倫理情感大戲,感覺白太太才是天生的影後。
他面無表情地走上前,睥睨眾人一遭,拉過白可的手︰「我們說好的。走吧?」
白可乖乖握著左饕的手,頭也不回地隨他離開。
「白——」白茂秋滿臉是淚地在他們背後叫了聲。
是夜,幾近凌晨,白家大宅仍燈火通明。
白君的興奮依然無法平息,一口氣又喝了罐可樂,打了個響亮的氣嗝,「媽,今天這事干得漂亮!」
白太太輕哼,「只是沒想到你爸爸給你姑姑留了那麼多!」
白權也氣道︰「哼,爸爸真是老糊涂了,這幾年公司業績下滑了超過一半!如果他再早三年把遺產分給我們,股價也不會跌成現在這樣!」神色一動,他又問︰「難道就讓那小雜+種全須全尾地走了?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啊!」
白君疑惑,「哥,難道不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白權在白君頭上狠拍了一記,罵道︰「滾你+媽的!」
白太太︰「……?」
她嘆了口氣,一粒粒捻過戴在手腕上的佛珠,「我們也不好趕盡殺絕。」
白權皺眉,「您太仁慈了!您之前不是這樣的!」
白太太受夠了白權的連篇蠢話,厲聲說︰「你有沒有腦子?!老爺子都發話了,我們不能做得太過!那邊恐怕已經懷疑了,千千萬萬就是別連累了你舅舅!」
白權也被激怒,吼道︰「您叫喚什麼?更年期就吃藥!神經病!」
白太太緩了緩語氣,「他們兩個沒成年的崽子,沒人管沒人問的,連高中都沒畢業,到了外面不讓人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才怪呢!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去吧。」
「媽媽說得對」,白君嘻嘻笑,「天煞孤星這次絕-對-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