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的二月十四日，一場大雪在頭天夜里無聲而至，打開房門，外面一片銀裝素裹令人耳目一新，聞著冰冷卻不帶一絲污濁味道的氣息，即便是心情不好的人，也會感到舒暢一些。
更何況，今天還是除夕。
天還很早的時候，人們就早早打開家門，雖然之前早已經收拾的差不多，可是家家戶戶依舊按照習俗清掃院落門廊，打水壓面，貼春聯、設祖先牌位。
這個時候是很有些講究的，除了遵循老輩臘月之後「七不出，八不入」的老規矩，還要按一定的習慣在門口貼上「請神」、「接爺」的彩畫窗紙，這卻又是家家戶戶宅院里既求祖先保佑，又向外人展示自家手藝的時候。
杜菲早早就起來了，她從自己屋里拿出一把笤帚在院子里掃著雪，因為太冷，原本白女敕的臉蛋凍得象個紅透的隻果。
院門發出的一聲若有若無的輕響引起了杜菲的注意，她抬起頭，隨後有些愕然的看到了站在院門口的蘇倩。
蘇倩身上穿著件紅色羽絨服，不過看樣子卻好像還是冷的不行。看著杜菲，蘇倩低聲叫了聲︰「小菲。」
杜菲臉上就顯得不那麼好看，其實她知道哥哥和蘇倩之前的感情真的很好，而蘇倩在杜言忽遇變故時那種堅強的表現，也讓杜菲不能不承認，如果哥要找一個好媳婦，蘇倩真是沒的說，可是一想起頭天的事情，她卻又實在咽不下那口氣。
「倩倩來了，」桑淑蘭從屋里出來，她正在打掃屋子，剛浸過熱水的抹布上還冒著騰騰熱氣「快進來，外面太冷了。」
「嬸子，」蘇倩先是低低叫了一聲，然後走過去從桑淑蘭手里拿過了抹布「嬸子，我來干您謝會吧。」說著蘇倩走到門前開始擦拭玻璃。
「倩倩怎麼能讓你干這活兒呢，快到屋里去，」桑淑蘭不撈人的說「小菲還不快去給你倩倩姐把手爐拿出來，這麼早就出來看給凍的。」
「至于麼，我都不怕冷，誰讓咱家住的是老破房子，連個暖氣都沒有，人家閨女看得上麼？」杜菲冷冷的說，看到蘇倩望過來的無奈眼神，杜菲哼了一聲扭過頭去「反正我哥是沒本事的貨，不清不楚的就讓人家把個鎮長給擼了。都指望不上了，還到我們家來干什麼。」
听到杜菲用頭天母親跑到杜家來鬧事時說的那些話數落自己，蘇倩不由心里微微一陣氣苦，恍惚間拿著抹布就要去擦眼中的淚水。
「閉嘴，少說兩句沒人拿你當啞巴。」桑淑蘭低聲呵斥了一句女兒，她伸手攔住蘇倩，從她手里拿過了抹布「大過年的，原本多嬌女敕個人兒，一哭可就不好看了。」
听到說大過年的，蘇倩就強自忍住淚水，生怕因為這個引起桑淑蘭不高興。
「倩倩，好孩子咱進屋。」桑淑蘭邊說邊回頭向杜菲瞪了瞪眼楮，看到女兒轉過頭氣哼哼用掃帚在院子里掃起來，桑淑蘭就無奈的暗暗搖頭。
女兒什麼心思她這個當媽的自然清楚，可誰叫自家兒女沒這個緣分呢，再說蘇倩也真的是個好孩子，昨天在听說她母親又來吵鬧之後就立刻跟了來勸走了顧衛芬，今天這麼一大早就過來，顯然是為昨天的事情道歉來的。
「倩倩來了。」杜振海招呼了一聲，和妻子一樣杜振海對蘇倩的印象也很不錯，最為難得是在杜言經歷了一次在他們看來那麼巨大的坎坷時，蘇倩能始終這麼不離不棄的，也讓杜振海從心里認可了這個兒媳婦「小言估計得晚上才能到家呢，也不知道他現在都忙些什麼。」
「叔，我媽昨天做的不對，您和嬸子別在意，」蘇倩低聲說，她原本並不這麼放不開，可是自己母親幾次三番的無理取鬧，讓她不由在杜家人面前有些抬不起頭「我代我媽給您和嬸子賠禮了。」
「傻孩子說什麼呢，咱自己一家人還說這些。」桑淑蘭拉著蘇倩的手不住笑著，看著出落的越來越俊俏的蘇倩，桑淑蘭是從心里喜歡，不過漸漸的她看蘇倩的眼神就變得有些奇怪，在又說了幾句話後，桑淑蘭找了個借口帶著蘇倩進了里屋。
「倩倩，嬸子問你個事你別介意，不過你得和嬸子說實話，」桑淑蘭看著听了她這話臉色立刻變得通紅的蘇倩，雖然心里早已有了定論，可還是決定問個清楚「你和小言是不是已經親熱過了？」
「嬸子！」蘇倩一下低下頭，再低下頭，腦袋幾乎扎到胸前那對飽滿挺飽的雙峰中去。
「傻孩子，還叫嬸子，」桑淑蘭笑呵呵看著蘇倩，雖然顧衛芬這個人實在不討人喜歡，可看著蘇倩這乖巧的樣子，桑淑蘭頭天那股不滿也就淡了些「小菲不懂事，你這當嫂子的以後多包涵她點。」
听到桑淑蘭的話，蘇倩就羞澀的點點頭，接著又有些慌張的搖搖頭。
「怎麼，不想當小菲的嫂子？」桑淑蘭打趣的問著蘇倩，看蘇倩被逗得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她就不由呵呵的笑，隨後又輕輕嘆息一聲「能看到你和小言這麼好，我和你叔真是高興。我不是夸自己孩子，小言從小做事守本分，說他工作上做錯事我信，可說他貪污國家公款，我決不信。可我畢竟是他媽，我信他是應該的，難得的是倩倩你，能一直這麼信任他。倩倩今天我就給你句話，別說小言以後也當不了什麼大官，就是真的有那個福分，你和他這夫妻也是一輩子的。要是他將來當官了有什麼三心二意，告訴媽，他就是當了縣委書記，媽也要扇他幾個耳刮子。」
「媽！」听到桑淑蘭的話，一陣不知道是喜悅還是委屈，或者是多久以來因為擔心不安而變得很激動的情緒，讓蘇倩在這一刻徹底釋放了出來！
蘇倩一下撲到桑淑蘭懷里，只是不停的哭，這讓剛剛進屋就听到里屋動靜的杜菲立刻皺起眉毛，可還沒等她開口，就被杜振海一瞪眼把話給嚇回去了。
「小菲，以後對倩倩尊重點，」杜振海聲音不高，可卻顯得不容置疑「記住了，以後咱們是一家子，說起來將來你要是結婚出了門子，你回娘家還得看倩倩是不是願意呢。」
「我才不嫁人，這輩子也不嫁！」听到父親的話，杜菲一愣之後低聲說，不過杜振海卻沒有去注意女兒的嘀嘀咕咕，更沒注意到杜菲說這話時露出那和她的年輕截然不符的決然。
杜言是在天已經黑下來，很多地方已經開始放起了鞭炮的時候趕回家的，所以很可惜的是，他沒有能見到蘇倩。
盡管蘇倩現在差不多已經半公開算是杜家的人，可畢竟兩個人還沒有正式辦手續，看到天色逐漸暗下來，雖然不願意可蘇倩還是不得不告辭回家。
說起來也是不巧，蘇倩剛走沒一會，杜言就進了家門，听說和蘇倩錯過了，盡管心里有些可惜卻也沒有辦法。
九一年的春節晚會，在陣陣歡聲笑語中落幕，雖然再看那些節目總覺得很多都已經落伍，但是不論是讓人捧月復不已的小品警察與小偷，還是歡快的兒童歌曲大連唱，倒是讓杜言重新找回了後世那些雖然高投入大成本，到處都是影視歌星，卻總覺得缺少了能引來真摯笑容的感覺。
直到子夜來臨，隨著逐漸密集起來，到最後完全連成一片震天動地般的爆竹聲響過之後，聞著空氣中嗆人的味道，再又給了纏著自己要壓歲錢的杜菲一個小小紅包之後，杜言陪著父母走回正房。
「小言，明天去蘇倩家拜年，」按照老年間的規矩，在領著全家給祖宗牌位上過香後，杜振海慢慢的說「明年這時候，倩倩也差不多是咱家人了，她媽媽也許為人不好，可咱們家不能沒了規矩禮數。」
桑淑蘭就笑著點頭，同時暗暗瞪了一眼又要張嘴說話的杜菲。
杜言略微沉默了一下，在杜振海夫妻略感詫異的注視下，他有些歉意的對父母說︰「爸媽，我正要和您們說呢，我明天早晨就得走，來不及去蘇倩家拜年了。」
「明天早晨？」桑淑蘭意外的看著杜言「你這是要去哪兒，大過年的也不在家多呆兩天？」
「沒辦法，工作需要。」杜言苦笑一聲，他也沒想到自己的工作安排會在春節之前忽然下來，而且在這之前另一件很出乎他意料的事也讓他不能留在家里過個踏實的春節。
「你的事，組織上怎麼定的？」杜振海略顯嚴肅的看著兒子，雖然知道之前那個事應該已經澄清，可一回到平陵就听說杜言的鎮長職務已經被上級下文免去，而接下來干什麼卻只有一個「工作另行安排」的說法，這讓杜振海又怎麼安的下新。
「暫時還沒有安排，不過應該已經差不多有消息了，具體的再等一等。」杜言雖然已經大體知道自己的去向，不過在沒有確定之前倒也不好和父母透露「我這次是要去趟首都，明天趙小雲正好要回首都，我跟她的車走。」
「去首都？和小雲姐？」杜菲的眼神立刻活泛起來，那種莫名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的樣子，讓杜言不由嚇了一跳。
「嗯，因為時間趕的急，今年過年那也去不了，回頭等倩倩來了和她說一聲吧，我找機會也給她打個電話。」杜言有些無奈，這個時候通訊工具的落後讓人們往往一旦錯過就可能失之交臂，這倒讓杜言覺得如果自己有機會開發之後很快就火爆起來的尋呼行業，或者是移動通訊業，倒是有可能賺得個滿盆滿缽，可惜這也只是隨便想想，不要說根本沒有本錢，稍微熟悉這些行業內幕的人就都知道，在這個時代做這種生意，絕對不是只有錢就能干的了的。
「究竟什麼事要大年初一就走啊，再說那個小雲怎麼也沒回家？」桑淑蘭有些奇怪的問，雖說那位喬總和趙小雲幫了自己一家的大忙，而且听說自己兒子能洗清冤枉也是他們出了大力，可一想到兒子和趙小雲總這麼孤男寡女的來來往往，桑淑蘭就有些不放心「那位喬總呢？她也一起回去麼？」
說起來倒也奇怪，喬洛蔚自從安排了杜振海一家之後就再也沒有露面，後來幾天倒是听說華昌集團駐平陵辦事處的人，把有關當初投資三鎮的各種財務資料已經遞交給了有關部門審核，不過從那之後自始至終都沒在見到那位性格淡泊，外表清冷的喬總。
「好像是提前回首都了，我不大清楚。」听說提到喬洛蔚，杜言不知道為什麼心里有些淡淡失落，喬洛蔚自從那次在棲鳳山賓館見了一面後就芳蹤渺渺，卻是不知道她因為要躲宋嘉逸，還是因為什麼，只是一想起那張似是永遠充滿拒人于千里之外，清冷卻懾人心魂的美麗容顏，杜言心里還是不禁浮起一絲細微的漣漪「我這次去首都是去見一位菁華大學的教授，前段時間我和他因為一些工作上的見解聯系過，現在趁著有時間去拜訪一下他，順便我想從他那了解一下能不能在菁華大學系統的學習一下，這對我以後的工作有很大幫助，這個我和李書記已經匯報過了，他也很支持。」
在貪污調查告一段落之後，杜言曾經和李培政通過電話，對李培政在那種艱難的時刻依舊支持自己的義舉，杜言雖然心中感激，可電話接通之後，卻又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說起。
而李培政對自己這個昔日的秘書，也只是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只是到了最後要掛斷時，李培政淡淡的說︰「小杜啊，做官難，做個有擔當有骨氣的官就更難。記住，以後不論走到哪兒，都想想你之前做過的事，別讓心里托著的那股氣沒了。」
「哥，你要去菁華上學？！」杜菲幾乎就是尖叫了起來「怎麼不早告訴我！你不知道我最大的夢想就是上菁華大學麼？」
看著杜菲又蹦又跳似的樣子，杜言只是微笑，他知道如果沒有大的變化，杜菲最終會考上彤陽大學，這雖然有些可惜，可據杜言所知，在前世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杜菲，不但並不很沮喪倒好像還松了口氣似的，這倒是讓杜言始終沒明白是怎麼回事。
杜言點點頭︰「這段時間沒有安排具體工作，所以我想趁著這個時候去趟首都把這些事辦了，等工作安排下來了，就沒時間了。」
「那就去吧，」杜振海點點頭，對兒子一向很放心，雖然工作還沒有正式安排下來，可從兒子的神態看應該已經多少有了些眉目「找時間和倩倩通個電話讓她放心，這孩子也不容易。」
「我知道了爸，」杜言低聲應了一聲，看到妹妹還在旁邊似乎很興奮的樣子，杜言就笑著在杜菲腦門上彈了一下「哥這次去給你帶些參考書回來，說不定這次你還就真考上菁華了呢。」
模著被彈疼的腦門，杜菲有些愣愣的看著哥哥，隨後她忽然臉蛋一拉，說了句︰「誰稀罕什麼菁華大學！」然後轉身出門，向自己屋里走去。
只留下屋里有些茫然的看著妹妹背影出神的杜菲，和看到這一幕後，對望一眼無奈搖頭的杜振海夫妻。
一九九一年二月十五日，大年初一。
和家人在一起守夜過了一整夜的杜言，洗了把臉精神為之一振，和父母打過招呼後他離開了家。
走到大街上，看著雖然明亮，可實際上只是被前天的大雪的反光映照得如同白晝的街道，杜言略微猶豫了一下。
如果快點也許還能趕著跑一趟蘇倩家的心思讓他躍躍欲試，但是就在他腳下剛動時，一輛熟悉的三菱帕杰羅卻已經出現在遠處十字路口，看著在積雪的道路上拐彎時車後揚起的一片白茫茫的雪霧，杜言已經知道，趙小雲今天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帕杰羅在杜言身邊停下，打開車門之後，杜言就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看著上了車的杜言，趙小雲沒有說話就踩下油門，在杜言急忙扣上保險帶後，她的腳干脆直接踩到了底。
「你不想活我還沒活夠呢，」因為有些惱火，杜言也不管是不是大過年的就呵斥了一句「誰又招你了？」
「是你！」趙小雲忽然一腳踩下剎車，帕杰羅在滿是積雪的路面上霎時滑出一條長長的深溝。
杜言的身子猛的向前一栽，雖然有保險帶，可那猛的一貫還是讓他一陣難受！
「你又怎麼了？」杜言無奈的問，這段時間來和趙小雲的接觸讓他知道這是一個外表強硬，可實際上卻很單純的女孩，有時候還是很可愛的，只要沒招惹到她。
「喬總回南方了，」趙小雲轉過身對杜言說「我昨天給首都打電話，那邊告訴我喬總昨天剛走的。」
「回南方？」杜言隱約記得听趙小雲說過喬洛蔚應該是江南人，只是按理說大過年的應該和宋家人在一起的喬洛蔚，怎麼會在大年三十回南方呢，而且……「她怎麼沒帶你？」
「還不是因為你！」趙小雲忽然臉色一紅「喬總準是看出什麼了，所以才就這麼走了都沒告訴我。」
「和我又有什麼關系，」杜言略顯心虛的嘟囔了一句，看到趙小雲又瞪了過來，他立刻指了指前面似乎已經注意到一直停在路中間的帕杰羅的交通警「如果你不想再惹麻煩就快開車，從這到首都可還遠著呢。」
趙小雲就又狠狠瞪了一眼杜言，不再說話，啟動帕杰羅向前開去。
車里一時間一片沉默，看著前面的道路，杜言陷入了沉思。
錢志成最終在彤陽地志辦副主任這個位置上也沒能呆住，只過了不到一個星期，他就被以身體狀況原因宣布提前退休。至于錢小成，雖然劣跡斑斑，不過根據調查卻是和趙愛國販毒團伙案沒有直接關系，只是在被蒙蔽情況下擔當了犯罪團伙保護傘的角色。不過雖然如此，單是他強暴女性和之前的很多劣跡也足以讓他進去吃幾年牢飯了。
只是根據一些傳言，錢志成在兒子出事後曾經去找張升求情，張升不但沒拒絕，而且還留錢志成在他的別墅里呆了很長時間，只是這一點，杜言就相信在對錢小成判決的時候，法官心里也應該有個譜了。
世界上從沒有真正的公平，更沒有真正的無私，杜言相信如果張升在這個時候拒絕錢志成的求情，也許在很多人看來不但不是大公無私，反而是一種恨不得撇清關系的落井下石。
這在國內官場上差不多已經變成了一個習俗，只要不是厲害關系太大的時候，人們倒也並不吝嗇去幫助一個陷入困境的人，說是情分也好，說是賣人情也罷，正是這種混淆著各種各樣心思而且錯綜復雜的關系網，形成了國內官場的獨特環境。
而且仔細想來，張升在這個時候伸手拉扯錢志成，甚至留在他市委一號別墅那麼久，未嘗不是在向初戰告捷，未免就想欲將奮勇追窮寇的韓家奇釋放出一個強勢信號！
現在想來，韓家奇雖然在這件事上佔了上風，可張升省委常委，省委副書記的強大背景，怎麼是一個韓家奇就能輕易撼動的呢。
楊偉權這個時候應該並不好受吧。杜言心里閃過這麼個念頭。
曲向山最終還是進了一步，可卻並非早先傳言的省紀委第一副書記，而是省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雖然級別同樣是提了一格，可這其中的貓膩卻又不是旁人能明白的了。
讓杜言略感頭疼的是，根據趙小雲的消息，接替曲向山太華市委專職副書記一職的，是之前去年夏天才調任太華市的常務副市長張文亮。
而張文亮有個兒子，叫張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