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柏臣大怒之後帶著樹安便啟程上路,在他想來,藍皓月定是又回到唐門尋求庇佑,他此時若是再去,不僅自己丟了做父親的臉面,更會讓唐門那邊的人暗中恥笑最新章節。
于是他下定狠心不去管她,就讓她在蜀中待個夠。
但他何嘗知道,藍皓月策馬狂奔,繞著大道行了一圈,連成都城門都沒進,隨便選了個方向,一味朝著前方行去。
她思緒混亂,根本辨不清前路,腦海中只是反反復復出現父親那面目猙獰的樣子,以及不停的數落與斥責。
正如她方才說的那樣,她習武,父親會說不夠勤快;她刺繡,父親又會懷疑春心萌動;就連她用從外祖母那學來的手藝精心烹制的菜肴,他都不會贊上一詞……不管她做什麼,在父親眼里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似乎江湖中任何一家的女兒,都比她強上百倍千倍。她曾見父親懷著羨慕的語氣與別人交談,稱對方的女兒知書達理聰明伶俐,即便那其實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在父親口中說來,也仿佛無可挑剔。
在外人面前的父親,剛正不阿,正義凜然,但就是這樣的一個大俠,回到家里,從來不笑,只會一個人坐在屋中沉默。
她活到十八歲,在父親那里,沒有听過一句贊揚她的話。
藍皓月小時候想念母親,可母親去世時,她只有五歲,後來那印在心間的溫柔形貌,竟漸漸模糊不清,蒙上了一層霧氣。她慌張過,為什麼連母親的模樣都會淡忘,乃至無法珍藏。于是她偷偷請人畫過母親的畫像,依著她的記憶畫的,其實只隱隱約約有些大致相似罷了。可是被父親發現,竟痛斥一頓,還將那畫像焚毀了。
自那以後,她在心里就恨他了。
她恨這種鐵石心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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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皓月在蜀地流浪了好幾天,直至淅淅瀝瀝的春雨澆熄了她的怒火。
雖不再憤怒,心卻一分分冷了下來。
她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于是只任由馬兒帶著她亂走,忽而大路忽而小道,漸漸地,出了川蜀一帶,又順著湘江而下,四處漂泊。天漸漸暖了,等到她有所意識自己究竟在往哪里去的時候,發現原來一直在往東南而去。
難道是還想著回衡山?
她竭力阻止自己的荒唐想法,望著漫漫前路,忽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另一個地方。
此時她已經回到了湖南境內,若是再往前,便是衡山,但她卻沒有停留,反而選擇了一路南下。
南邊就是粵地。
藍皓月告訴自己,我只是從未去過那里,何不趁此機會見識一下南國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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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粵北而入,穿山越嶺歷經艱險,雖領略了從未見過的奇景,卻也飽受了風吹日曬TXT下載。耳邊的方言是一句都听不懂了,氣候悶熱潮濕,幾乎讓她止步不前。可想來想去,卻忍著種種不適,還想繼續南下。
她不甘心就此離去。因為她還沒有去過嶺南。
博羅。羅浮山。飛雲頂。
相傳博羅本只有羅山,後自東海遙遙浮來另一山峰,與之相連不去,便成了現今的嶺南第一峰羅浮山。她在半路上听了這傳說,心中更是向往。于是藍皓月又對自己說,我只是去向某個人當面道歉,順便領略這奇妙景色而已,既彌補了錯處,又不會打攪到他的清修,有什麼不可以?
她牽著棗紅馬抵達惠州博羅境內時,已是艷陽似火的時節了。
遠遠望去,碧色天空下橫亙著綿綿青山。山石堅硬,如飛劍斷刀嶙峋而立,縈繞不止的雲霧忽而拂來層層白紗,忽而垂落絲絲細縷,變幻無窮,輕靈飄渺。
藍皓月只知神霄宮坐落于羅浮山最高峰飛雲頂之上,但山路錯雜,她牽著小馬走了半晌,也沒見到刻有名字的石碑。此時正是午後,山間雖有濃郁樹蔭,但藏在雲層後的烈日仍毒熱難耐,她越往上走越是迷茫,想要問路又找不到方向。
兜兜轉轉行了許久,忽听叢林間飄來一陣竹板擊打之聲,隨著這韻律還有人哼唱吟誦,只是方言不通,藍皓月也听不明白。她尋音而去,對面陡峭山崖間藤蘿輕搖,竟有一個小童踏著微凸的山石悠然而下。一手拿著竹板,一手拉著藤蔓,背後還有個小小竹筐,裝著些許綠葉枝條。那小童不過十歲左右,黑發垂髫,全身道家裝束,遠遠望去,好似從雲中而來。
藍皓月見了,不覺緊走幾步,她所站之處已是斜坡盡頭,那小童落在半山腰間,遙遙對著她望了一眼,似是見怪不怪。藍皓月揚手揮了揮,高聲道︰「小道長,我想去神霄宮,你能不能告訴我怎麼走?」
小童歪著頭看看她,一雙眸子如同點漆,用極其生拗的言語道︰「你去神霄宮做什麼?」
藍皓月想了想,道︰「找人。」
小道童連連搖頭︰「你不用費勁了,我師公他常年不在山里,你是等不到他的。」
「師公?」藍皓月一怔,忙道,「你說的可是海瓊子老前輩?」
「那是自然啦,你們這些江湖人老是到這里來找他,我都見過好幾撥了。」小道童說著,身子輕輕一縱,竟如雲朵般飄了數丈,落在了藍皓月對面的山梁上。
藍皓月驚訝不已,忙解釋道︰「我不是來找海瓊子前輩的,只是……想去神霄宮找另外的人。」
小道童微微一愣,烏溜溜的眼楮朝她瞄了幾瞄︰「那你要找誰?」
藍皓月正在躊躇,卻又忽听身後一聲喊︰「素懷!」
她听到這聲音,頗覺耳熟,回頭一看,果然是莞兒。她先前散披于肩後的長發已然盤成雙髻,倒是沒跟那道童一般穿著,仍舊穿著尋常的衣衫。
小道童閃到一邊,笑嘻嘻地朝莞兒道︰「小師姐。」
莞兒嚴肅地走到他身邊,一把揪住他,嘀嘀咕咕說了幾句,便將他趕向山路那頭。
藍皓月見狀想要舉步,卻被莞兒伸臂攔住。
「藍皓月,你怎麼會到這里來了?」
藍皓月見她臉上似笑非笑,眼眸直盯著自己,心里不覺有些忐忑,不知池青玉是否將那件事告訴了她。可莞兒卻又好像渾然不知似的,繞著她走了幾步,見她不做聲,又嘟嘴道︰「以往你都嘴巴閑不住,現在怎麼木呆呆,好像悶葫蘆?」
藍皓月強作歡顏,和和氣氣道︰「莞兒,見到你我就不怕找不到神霄宮了,你帶我去好不好?」
莞兒抿了抿唇,背起雙手︰「你跟我來吧。」
藍皓月本還以為她定會問東問西,但她這次竟異常爽快,說完這話轉身便走。素懷已轉過山頭,莞兒帶著藍皓月沿著那條路前行,其間越過小溪穿過樹林,逐漸往更高處攀登。藍皓月還牽著馬兒,見山路越來越陡,正想著是不是要將馬兒先系在林子里,卻听莞兒在前面喊了一聲︰「快些走,就要下雨了!」
藍皓月抬頭一望,果然天際浮雲低沉,隱隱發黑。她急忙將馬兒拴在道邊,疾走幾步趕上莞兒。
莞兒只顧悶著頭爬山,也不跟她多說。兩人翻過這個山頭,天邊黑雲壓頂,呼喇喇狂風四起,不出一刻便打下豆大的雨珠, 里啪啦如同碎玉傾灑。
莞兒帶著她疾奔至一個山洞口,站定之後,兩人互望一下,都已衣衫濕透。藍皓月皺眉道︰「飛雲頂到底在哪里,怎麼還沒有到嗎?」
莞兒哼道︰「你莫非不相信我?」
藍皓月沒有回嘴,只是沮喪地看著自己的衣衫。莞兒卻探手從洞口摘下一片大大的芭蕉葉子,像傘一樣遮在頭頂,朝她道;「你在這里等著,我先抄小路回去,拿了簑衣再來找你。」
「不用了……」藍皓月話才出口,莞兒已經飛一般沖出山洞,白茫茫的雨幕中紅衫飄飄,轉眼便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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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暴雨來勢洶洶,藍皓月站在狹小陰暗的山洞里等了許久,也不見雨止的樣子,更不見莞兒回來。雨點濺起無數泥水,將她的碧羅裙子打得污糟糟一片。藍皓月直站到兩腳發麻,都看不到半個人影,此時雨勢稍稍減弱,但天色也隨之變暗。
她往遠處望望,山間溪流激漲,飛瀑直掛,四處皆是水聲潺潺,听不到其他動靜。想想莞兒之前的舉動,藍皓月心中一沉,料想莞兒果然是從池青玉那里得知了先前的事情,這才將自己拋在了山中。但事已至此,又怨不得別人,她見雨勢已經漸漸停息,便卷起裙角獨自上路。
這山路本就難行,雨後濕滑泥濘,藍皓月才走了一段路便已狼狽不堪。她沿著莞兒走的方向前行,道路曲折盤旋,走了好久才到盡頭,不料那前方竟無去處,唯有一條往下而去的小道。藍皓月此時想要回頭,已辨不清東南西北,腳下踩到一級石階,那石料卻猛地一斜,她不及抓住身邊藤蘿,驚叫一聲便滾了下去。
這一連串跟頭摔得她渾身散架,直到在混亂中抓住了一根古藤,她才止住了下滑的趨勢。但此時整個人都依著這古藤之力垂在半山腰上,下方雖不是萬丈深淵,但一眼望不到底,密密麻麻黑沉沉的都是灌木叢林。她手心劇痛難忍,可又無法松開,全力抓住那細細的藤條,想要攀上山壁。但這山岩筆直如削,竟無立足之處,藍皓月欲哭無淚,只能緊緊貼在藤蔓邊,動也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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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
雨後涼風陣陣,吹得藍皓月一陣陣發顫,四面皆是寂靜山峰,樹影搖曳,螢火飛舞,更有不知何物咕咕鳴叫,在山澗間懸崖上不住盤旋。
她的手臂早已沒了知覺,力氣也幾乎耗盡。那細藤在山崖上不斷搖晃,竟大有斷裂之勢。藍皓月雖咬牙堅持,眼里也已濕潤一片,可又不甘心在這里哭天搶地。
卻在這時,她听到上方似有動靜,傾耳聆听,像是有人撥開草叢向這邊走來。她一時間又驚又喜又悲,奮力仰起臉來朝上呼救。
那山崖上的人似是停下了腳步,隨即快速行來,因著天黑,藍皓月看不到那人,只覺手中抓著的藤蘿猛然向上一提,她一驚之下險些沒抓住。
「這藤蘿都快要斷了!」藍皓月帶著哭音喊道。
上面的人依舊用力拽著藤蘿,沉沉說了一句︰「你只需抓緊了就好。」
藍皓月一怔,這聲音從未听過。正在這時,那人突然發力,將藤蘿用力甩起。藍皓月尖叫一聲,眼前一片發昏,身子就如斷線風箏般飄了起來。但還未曾撞到山壁上,又覺有人飛身而下,在半空中輕輕往她腰後一推,便將她送上山崖。
她雙足才一沾地,竟覺刺痛難忍,頓時栽倒在地,摔得滿身泥水。
那人掠至她身後,見地上污濁,連連後退數步,直至到了石板路上方才止步。
「就是你要找神霄宮?」男子聲音沉穩地問道。
藍皓月跪坐在地,點了點頭,幾乎要哭出來了。她先前懸在半空,只覺全身發麻,如今落了地,竟連站都站不起來,腳踝更是陣陣抽痛,像是斷折了一般。
男子見她這般頹喪,不由上前一步︰「姑娘還能走嗎?」
藍皓月忍著淚,搖了搖頭。
那人嘆了一聲,略作猶豫,只得走到藍皓月身前,道︰「你還得忍著點,飛雲頂要繞過這山方能到達。」
說罷,他俯身一擒藍皓月肩頭,忽地將她背在身上,望一眼遠方,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