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永不開放的青蓮
藍皓月曾經問過池青玉關于他幼年的事情,但是他沒有說。他願意听她說在衡山在唐門的瑣碎事情,因為可以讓她高興,而屬于他自己的記憶,似乎格外漫長而又陰暗。
骯髒的污泥,腥臭的水塘,是他居住的環境。三九寒天還蓋著找不到棉絮的被子,「家」中唯一值錢的厚被因為要給他治病而被迫當掉。小時候的他,不僅什麼都看不見,更會時不時地發燒。爺爺總是不辭辛苦地背著他去請大夫開藥方,哪怕每次帶的錢只夠抓上一兩副藥,也會小心翼翼地帶回來,煎好了再喂給他喝。
生病的日子里,他不能出去割草打水。爺爺安慰他,小玉病好了就能變得更健壯。可每次病好後他還是那麼瘦弱,他听著別人家的孩子都跟著父母上山砍柴下地鋤草,而自己卻只能坐在草棚門前,曬著沒有溫暖的太陽。
閑暇的時候,村里的孩童們則在遠處追逐打鬧,扔石子滾鐵環,玩得不亦樂乎。他還是獨自坐著,或是遠遠地站在大樹下,听一听他們的笑聲,猜測他們玩的是什麼東西。
起先也曾想要過去跟他們一起玩,但他們听到他說出那個可悲的要求後,便四散而逃,連一點余地都沒給他留。
年幼的小池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不願意跟自己玩,他在冷風中站了許久,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了家。
爺爺正在劈柴,聲音一頓一頓,伴隨著咳嗽。
「爺爺。」他被肩後的柴草壓得直不起腰,用很低微的聲音道,「為什麼別人不願意跟瞎子一起玩?是因為我跟他們不一樣嗎?」
劈柴的聲音停了下來,爺爺沉默了片刻,道︰「他們怕你看不見,會被踫傷,小玉,等你長大些,身體好了,就不會……」
小池知道又是「等你長大」這樣的說辭,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將柴草卸了下來,模索著學爺爺的樣子去收拾。
那年冬天,他再也沒有去接近別人,也不認為別人會邀他一起玩。爺爺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小小的池青玉開始替爺爺去抓藥,獨自往來于村莊與鎮子之間。一如既往的,他走過村口的時候,總會遇到一群孩童,他們會跟在他後邊叫他瞎子,有時候還會抓著他的竹杖,或者在地上拉著麻繩,等他走過時看他摔跤。
他打不過他們,只好選擇那些孩童跟大人們出去干活的時候再出門。但是有一天下了雨,池青玉從鎮上回來,因在半路躲雨,到村口時,已經是接近黃昏了。
果然又遇到了那群孩子。他們正在追逐玩耍,似乎沒空來折騰他,池青玉松了一口氣,遠遠地躲開了往前走。
已經快到村口,身後卻傳來一聲喊︰「喂,瞎子,過來玩啊!」
池青玉愣了一下,沒敢停留,只想著遠離他們。腳步聲 里啪啦地追近了,有人拉住了他的腰帶,「池青玉,來玩。」
他怔住,從來沒有人這樣叫他,他自己甚至都快忘記這個名字了。
那個男孩子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怎麼,你以前不是想跟我們一起玩的嗎?」
池青玉往後閃了一下,小聲道︰「我要回家去給爺爺煎藥。」
「就玩一會兒。」男孩子有些不耐煩起來,「叫你來,你又裝模作樣,以後再也不帶你玩了TXT下載。」
邊上響起了奚落的聲音,還有人拋著鐵圈,大聲道︰「我們走吧,不要叫他了!」
他的心里鑽出了久違的憧憬,就像過了長長冬天後冒出的小芽。他听到他們往回走,終于忍不住追了一步,道︰「等等我。」
眾人這才停下了腳步,有人高興道︰「大牛,你給他蒙上布吧!」
那個叫做大牛的孩子鄙夷道︰「他本來就看不見,還用布嗎?」說著,他便走到池青玉身前,「池青玉,你來當瞎子,抓住我的話,我就給你一個陀螺,怎麼樣?」
听到「瞎子」那個詞的時候,池青玉心里有些沉,但身邊的人好像看出了他的不情願,在一邊鼓動道︰「好玩極了,我們剛才都當過瞎子了,就是抓不到阿牛,你來試試看!」
「……你們都當過了?」池青玉謹慎道。
「當然當然,就缺你一個了!」
小小的池青玉于是在尚未想明白之前,就被領到了空地上,又被推著轉了好幾個圈。「好了!」大牛一聲令下,男孩子們一起沖上來砸著打著池青玉,趁他大驚失色之際,又一哄而散,朝著各個方向逃去。
「快來抓啊!來啊!」聲音此起彼伏,忽遠忽近地響著。池青玉起先覺得上當了,但听到他們並沒有真的全都逃走,才覺得果然是應該這樣玩的。他忍著痛去追身邊的人,還沒拉到袖子,腰後又被另外的人推了一下,身前的人便趁機跑走。就這樣被眾人推推搡搡著,他好幾次都幾乎想要放棄,但他真的從來沒有跟那麼多人一起「玩」,他也真的很想憑自己的努力要一只從未模過的陀螺。
身邊風聲來回,池青玉凝神辨析,猛然間伸出手,用力扯住了從面前奔過的人。那人驚呼一聲,想要將他推開,但他死也不肯松手。周圍的孩童一愣,繼而歡呼起來︰「抓住大牛了,抓住大牛了!」
池青玉心中一喜,還未及開口,卻被大牛重重地撞倒在地。他跌得很痛,手上出了血,站都站不起來。
「干什麼撞我?」他憋著委屈道。
「瞎子,誰叫你來抓我的!」
他驚愕,模著身邊的竹杖道︰「是你說抓住了你,就給我陀螺……」
其他人也起哄道︰「對啊,阿牛給陀螺!別耍賴嘛!」
「哪個沒長腦殼的再敢說?!老子什麼時候說給陀螺了?!」大牛憤怒地沖上來,一腳將他的竹杖踢飛。池青玉緊抿著唇,爬到一邊去撿,冷冷道︰「玩不起就不要玩,騙我來,被抓住了就不認賬!」
「死瞎子,你還敢頂嘴!」大牛更是怒了,一把抓住他的竹杖,啪的一聲便折斷了,重重扔在地上,「滾,少在這里礙手礙腳!你有什麼資格跟我玩?叫你來當瞎子還是抬舉了你!」
其他孩童見他真的生氣了,也不敢再起哄,訕訕地閉了嘴。
池青玉呆呆地坐在地上,模到斷成兩截的竹杖,什麼都沒說,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咬著唇,許久才說了兩個字︰「騙子。」
大牛本已準備離開,听到他這句話,猛然間回頭就是一巴掌。
「你說什麼?!」
「騙子。」他的臉紅了一片,眼神卻還是淡漠。
「再說一遍試試!」
「騙子。」
啪啪的巴掌扇腫了池青玉的臉頰,大牛揪住他的衣襟,將他按倒在枯樹干上,用力地撞著他的頭。「再說啊!有種就別停!」
他嘴角流著血,手中緊緊抓著斷掉的竹杖,帶著冷漠的笑,不停地喊道︰「騙子,騙子,騙子!」
「老子就騙你了怎麼樣?做騙子總比你做瞎子強!你連走路都走不好,還有臉活著,趁早死了拉倒!」
遠處傳來大人的呼喊聲,大牛又踢了他一腳,這才帶著滿腔怒火離開了這里。看熱鬧的孩童紛紛散去回家吃飯,只留下一身是傷的池青玉,攥著四分五裂的竹杖站在漸漸黯淡下來的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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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瘸一拐回到草棚後,他那滿臉的傷痕讓爺爺一下子就明白了。小池卻只是不說原因,蹲在門口給爺爺煎藥,老人嘆著氣,想要出去詢問清楚。
「爺爺,不要出去。」他背對著爺爺,還是蹲在地上不起來。
「怎麼了?」
「他不講理。」他低著頭道。
爺爺走到他身後,模模他的背,孩子的背脊因為瘦弱而凸出,隔著衣衫也能清晰地感覺到。「是哪個打了你?」
小池抱著膝,一動不動。面前的爐子冒出了煙,嗆得他直咳嗽,眼里酸酸的。他伸手去揉,手指上濕漉漉的。
他呆了一會兒,忽然道︰「爺爺,為什麼我是瞎子?」
「那是老天爺注定的,小玉。」
「老天爺為什麼要讓我是瞎子,為什麼不是別人?」
爺爺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只是想將他拉起來,他卻抱著爺爺的腿,死也不肯站起。「我沒有惹他們,為什麼都要來打我?大牛說我活著沒用,可是爺爺,我有眼楮的,我也有眼淚,我不要當瞎子,不要當瞎子啊!」他從未這樣撕心裂肺地哭喊過,這次卻好像瘋了一樣,坐在冰冷的地上,哭著歇斯底里。
那天晚上,祖孫倆連晚飯都沒吃,他哭得累了,倦了,好像明白再喊再鬧也是枉費,便睜著酸澀的眼,躺在了竹塌上。朦朧中,感覺到爺爺輕輕地撫著他受傷的臉頰,重重地嘆著氣。
終究是撐不住,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焦急的呼喊聲,小池從竹塌上爬起。有人跌跌撞撞地進了門,他听到了爺爺的咳喘聲,還有另一人在大聲喚著︰「老哥!老哥!」
那是鎮上的郎中,爺爺唯一的朋友。
「爺爺!」小池驚慌著模到爺爺身邊,爺爺卻好像連站都站不穩了,勉強扶著郎中才挪到竹塌邊。
「爺爺你怎麼了?」他嚇得不輕,跪在地上道。
爺爺沒有說話,郎中道︰「听說你被打了,老哥去跟那個孩子理論,卻被那戶人家的惡婆娘一頓臭罵,推出門口。他年紀大了,又氣又急就摔在冰上,幸好我走過,不然都沒個人去扶一下。」
小池呆住,爺爺伸手模著他的頭,吃力道︰「不要怕,我躺一躺就好……」他又艱難地側過身子,從郎中那取過一物,塞到小池手中,啞著聲音笑道,「給你又做了個杖子,乖,不要哭了。」
「爺爺……」小池握著那打磨得光滑的竹杖,眼淚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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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這一躺,沒能再坐起來。漫長的冬天還未過去,他就在某一個不知是白天還是夜晚的時候,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小池一直記得那個寒冷的清早,他抖抖索索地坐起穿好衣服,想要叫醒爺爺,卻發現躺在身邊的老人已經沒了呼吸。
他沒有給小池留下任何話語,甚至都沒告訴過小池,他究竟是被從哪里撿回的。
一間歪歪扭扭的草棚,一根底端漸漸開裂的竹杖,是爺爺留給孫子的所有遺物。幼小的池青玉獨自坐在靜得可怕的虛無中,伸出手來,想要再模模爺爺那扎手的胡須,卻發現身邊什麼都沒有了。
他每天都會去爺爺的墳前坐著,希望能有個聲音再喚他一次。可听到的只有風聲。
——如果沒有那次出格的玩耍,如果他不讓爺爺知道是大牛打了他,爺爺就不會死。
眼淚流盡後,便在心里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
他覺得自己就不應該去跟別人一起玩,不應該奢求別人肯送他一個陀螺,更不應該讓爺爺發現自己被欺負。是他害死了爺爺。
——你沒有資格讓別人為你煩惱。
年僅七歲的池青玉,從此明白了這句話。不想讓任何人因為他而陷入煩惱,不想讓任何人因為他而受到傷害。
長大後,很多時候,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別人知曉,而別人是什麼心思或者在做著什麼,他都很難猜透。猜不透的心,他是不會再去猜的,因為,他只是怕猜錯。于是他努力地將自己收攏再收攏,如一朵永遠不會開放的青蓮。
開不了的青蓮,靜立于冷冷池水中央。微風過時,月色瀲灩,那蓮葉徐徐起舞,可也就只是那一瞬間,搖動了波心。一旦風過,便依舊冷寂孤絕,不會為誰而綻開。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是以前寫好的番外,之後的內容都得現寫,所以時間比較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