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山色空濛孤鴻遠
顧丹岩還記得今年初春時節,自己曾因要找回被莞兒帶下羅浮山的小師弟而到了峨眉,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藍皓月。等到這個易嗔易喜的姑娘追到嶺南時,他便察覺出了一絲異樣。但他一直以為憑著師弟的本性,可以冷靜地處理好此事。
但他錯了。
自從他與池青玉為了藍皓月而再度下山,事情便漸漸偏離了原有的軌跡。
風雨之中,池青玉甚至帶著她離開,不願回去清修。
直至那日初雪落了滿山,藍皓月不知去向,久別的池青玉卻被獨留于荒山雪間。一道寒白劍光,驚破寂靜。
師弟的劍術,是他一朝一夕帶著練出來的。因著眼盲,池青玉出招快、狠,不留余地,但顧丹岩從未曾想過,有朝一日,這鋒利劍刃,會以如此的方式劃過池青玉的雙眼。
古劍愴然落下,池青玉的唇邊卻帶著蒼涼的笑意,刺目的鮮血滴落一地,白雪皚皚間,他重重跪倒,沒了聲息。
即便已經過去了很久,這一幕,始終刺在顧丹岩心里。
在衡陽養傷的日日夜夜,顧丹岩與莞兒不敢再離開池青玉寸步。止血的藥粉覆上他的傷處,本已昏迷過去的池青玉被生生痛醒,但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狠狠抓著堅實的床板,以至于十指盡為之淤青。
顧丹岩竭盡全力,雖替他止住了傷勢的惡化,但他的眼楮再不能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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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回到嶺南之時,已是這一年的年末了。
當日一同策馬遠去的師弟,如今以另外的模樣跟著他回到了這片莽莽蒼蒼的大地。從離開衡陽起,青玉便沒有說過一句話。這一路上,顧丹岩強忍著心痛不斷換著語氣想勸解青玉,但他始終沒有任何表情。
池青玉的傷已經漸漸愈合,可是眼上還是纏著層層白布。那柄沾著他自己鮮血的古劍,也不再背負于肩後。
與湘楚之地相比,嶺南的冬天要溫暖許多,即便如此,當他們回到羅浮山下時,山風亦是有幾分陰冷了。上山的路並不好走,顧丹岩扶著師弟,總覺得他行動間比以前要遲緩。
他不言,不笑,不悲,不怒。
血早已干枯,淚更不會有。
好看的下頷弧線緊拗,似乎沒有人能讓他開口,哪怕說一句最簡單的話語。
晚風中,未月兌的綠葉簌簌搖曳,灑下斑駁疏影。遠遠的,傳來了飄渺幽涼的鐘聲,那是神霄宮的晚課開始了。一直如行尸走肉般的池青玉听到了這鐘聲,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顧丹岩一怔,低頭跟在後邊的莞兒也愕然,「小師叔,怎麼了?」
池青玉還是沒有說話,但卻仰起臉,撥開身邊的枝葉,順著聲音快步而去。
「青玉!」顧丹岩在後面急追。池青玉絲毫不知停步,這山路對他來言並不陌生,但蔓生的草木不時會絆住他的腳步,池青玉卻好似沒有任何感覺一樣,雖行進困難,依然沿著石徑不停往前。
顧丹岩與莞兒見他這樣,也不敢強行拉住他,只得緊隨其後,生怕他再出事。
鐘磬聲越來越近,飛雲頂上銅鈴輕搖,流丹飛翠的宮觀掩映于雲霧之間。石徑盡頭,人影晃動,遙遙可見林碧芝與程紫源飛快行來,素懷素華亦手持拂塵伴于左右。
想來是他們已經收到顧丹岩傳回的書信,知曉了在池青玉身上發生的一切。雖如此,眾人見到他雙眼之上的白布亦是一驚,臉上充滿痛楚之色。可池青玉卻不顧眾人的呼喚,掙開了程紫源的手臂,跌跌撞撞奔上石階,伸手模著朱漆大門,怔了一怔,隨即朝著平素清修打坐的大殿而去。
他甚至沒有再用竹杖探路,腳步踉蹌,身影淒惶,在清寒月色中獨行。
推開沉重的大門,那熟悉的松香拂逸在身邊,池青玉混沌的心神仿佛瞬間被擊碎。他幾乎跌進了大殿,模索著跪行至神像之前,手指觸到了冰涼的地面,再往上模,便是以往焚香禱告之處。
近前有微微暖意,他雖看不到光亮,但是卻知道,以往一直由他點燃的蓮花燈還在原處。
神霄宮中,一切亙古不變,幽幽晚風拂過檐下銅鈴,發出細瑣之聲。池青玉的嘴唇微微發顫,他伸手,模到了蓮花燈的基座。燭火在他面前晃動,映照著覆在他眼前的白布,尤顯淒冷。
他已經許久許久沒有回到這里了。
忽而模索著整頓了青衫,竭力挺直了身子,朝著前方三清神像恭恭敬敬行禮。
此時顧丹岩等人悄悄站在殿外,望著他孤寂背影不忍出言,肅靜之中,隱隱听得在那昏暗殿中傳來他的低微吟誦。
那聲音幾乎輕不可聞,還帶著喑啞,雖斷斷續續,卻始終不絕。
「寂寂至無宗,虛峙劫仞阿,豁落洞玄文,誰測此幽遐。
一入大乘路,孰計年劫多,不生亦不滅,欲生因蓮花……」
他們在門外站了許久,池青玉如同入了魔怔一般始終喃喃念著經文。林碧芝眼中泛淚,舉步便欲闖進,卻听身後有腳步聲靠近。眾人聞聲回頭,但見一身素袍的海瓊子默然行來。
「師尊……」林碧芝才一開口,海瓊子便搖頭示意勿言。
「不要去打擾他。」海瓊子低聲說著,走到了大殿門前。眾人神色焦慮,但見師傅發話,便只得緩緩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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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池青玉始終跪在神像之前,以低沉微弱的聲音誦著經文,直至天明。
他在大殿中跪坐了兩天兩夜。
海瓊子與眾弟子亦在殿外靜立了兩天兩夜。
素華素懷每次端去的食物,池青玉一點都沒吃。第三天傍晚時分,莞兒哭著求海瓊子命令小師叔吃飯休息,海瓊子嘆息著取過一杯清茶,交予給她。
莞兒垂淚,戰戰兢兢捧著茶杯走進大殿。殿內燭火明澈,照著池青玉孤獨背影。她小心翼翼地跪在他身旁,將茶杯送至他唇邊。他的嘴唇已經發干發白,可一旦感覺到有人接近,卻依然遲緩地、吃力地別過了臉去。
「小師叔,你是不想活了嗎?!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莞兒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清茶之中。
因為眼上纏著白布,他臉上的神情更是無從捕捉。莞兒握著他發冷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哭道︰「她拋下你走了,可是難道我們那麼多人,都不值得你留戀?」
他的手指僵硬而蜷縮,一旦觸及她的肌膚,便很快地移開,似乎在畏懼著什麼。
身後有人慢慢走近,莞兒抽泣著回身,海瓊子手持著那柄青白相間的古劍來到了神像前。他須發皆白,一向含著笑意的眼中也隱隱帶著沉重之意。莞兒低頭站起,默默退到了門口。
「青玉,你不要這劍了嗎?」海瓊子俯身,將古劍輕輕放到他手中。
他的手微微一顫,本來挺直的身子似乎失了力道,背脊漸漸彎了下來。蓮花燈心火苗悅動,襯得他眼前紗布煞白刺目。他的嘴唇翕動著,仿佛在說著什麼,但因為虛弱,即便是近在身前的海瓊子都听不清他的話語。
池青玉還是松開了手,古劍摔落于地,發出一聲淒涼之音。
海瓊子蹙眉,這時才辨清了池青玉反反復復吃力念著的話語︰「沒有用了……都沒有用,不要了……」
「當日我教你練劍習武,起初只是想讓你身體好起來,但看你頗有天賦靈性,便覺得你不該就此埋沒。」海瓊子撩起長袍,坐在了他身邊,「你如今說不要這劍,我也不會動怒……只不過,你是怨恨這古劍,還是怨恨自己?」
池青玉怔怔坐著,海瓊子又拿起古劍,交到他手中。他緩慢遲鈍地握住劍鞘,忽然之間,那日劍鋒劃過眼目的徹心疼痛再一次貫透全身。那一種刺痛,使得他再也無法端坐,頹然倒伏于神像前,渾身不住發抖。
「青玉!」海瓊子扶著他的肩膀。
「我不應該下山!」池青玉將臉埋在暗處,迸發出嘶啞的聲音。幾天來,他不眠不休,海瓊子本以為他已經無力支撐,但他現在卻好像撲向火焰的飛蛾,要耗盡最後一點力氣。
「我不應該下山!」他重又啞聲喊著,突然模索到古劍,將之緊握在手中,「師傅,我將清規戒律拋之腦後,自作自受!求你收回古劍,不要讓它再被玷辱……」
「你不願再習武?」海瓊子沉聲道。
「沒有用!沒有用沒有用!就算會劍術又怎麼樣?!始終都沒有用!」他像瘋了一樣,抓住劍鞘的雙手劇烈顫抖,忽而又將劍重重放在神像前的案幾之上,自己則用盡全力伏在案幾邊緣,手指緊抓著香爐中的灰燼。
海瓊子看著池青玉的背影,他這個冰雪為心長風為骨的小徒弟,如今好似只剩了一個傷痕斑斑的軀殼。
他長嘆一聲,伸手撫上池青玉顫抖的背,「既然如此,你的劍,我現在便收回……」
案幾上的古劍被海瓊子取回,池青玉還是無力地伏著,呼吸急促而微弱。
「青玉,幾天之後我就要遠游,你可願隨行?」海瓊子緩緩道。
池青玉慢慢撐起身子,他的手指間,沾滿細細碎碎的香火灰燼,落了一地。
「師傅,去哪里……」
「天高地遠,五湖四海,放舟江中,隨波而逝,停到哪里,便是哪里。」
「何時回來?」
「想回來之時便回來,不想回來,便以山林煙雲為居處,又何須在意曾經的住處?」
池青玉緊緊抿著唇,許久,才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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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之人不在意團圓相聚,臘月新春之際,海瓊子手持簑笠,肩背行囊,帶走了形銷骨立的池青玉。
臨下山之前,依照池青玉自己的請求,神霄宮眾人為證,師尊為他親授符,戴上冠巾。
他接過林碧芝遞過的寒刃,在鐘磬聲誦經聲中割斷一縷發絲,拋擲風中。
眼前的白紗換成了蒼青束帶,一襲墨黑道袍,一枚白玉仙鶴簪,將他的形象凝固成霜。
禮儀既罷,一步一步走下石階,再無半分回頭之意。他肩後的銀質背架依舊,只是空空蕩蕩,沒有了古劍的蹤跡。
「小師叔!」莞兒忍不住沖出人群,站在高高台階盡頭朝著他遠去的背影喊。
他只是微微一停,但隨即便加快了腳步,緊跟著師傅,隱入空濛山色間。
作者有話要說︰賈鵬芳的《睡蓮》,感覺比較適合現在的氛圍,有興趣的話可以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