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福注意到晉王心里罵道︰「狐崽子!」
原來他把兄弟之母段妃視作是狐狸了,其母既是狐狸,其子自然便是狐崽。
這讓牛福想起駱賓王討伐武則天的一段檄文︰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古來多少女人,就是被稱作是狐媚惑主哪!
可是這段妃,確也不太像是惑主的妖妃呢。安慶緒心頭如此,主要是因為母親被貶冷宮,而段妃又受寵如是,其中寵辱之不同待遇,自然是讓慶緒難以接受。
可是慶緒就不想想,母親得罪了父皇,自己的日子絕對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賜死都有可能,將來太子的位子也不可能是自己的,所以自己眼下還算好過,這就是父皇的仁慈了。
自己理應謙恭勤勉,侍奉父皇,夾著尾巴做人,豈敢冶游貪樂。
可是可是,這安慶緒卻瞞著父皇,私藏美人楊玉玲,張狂到如此地步,就不怕父皇一怒而重重治罪麼?
可惜的是慶緒不會這麼想。
不過要是安祿山年輕的時候也不會這麼想。
所以準確地說,安祿山而今對兒子安慶緒的態度和做法,那是遷就,是忍讓,而絕對不是仁慈!
這父子倆確實是太像了。他倆都是跟仁慈無緣的人。
牛福再看那個才九歲的安慶恩,倒也一臉聰慧機靈之相,只是未免有些膽怯的樣子,而且少了這個年齡的孩子的頑皮勁兒。
聯想到這孩子將來的命運,真是命懸一線、危機四伏,不禁想起了「願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的宋順帝劉準。
這娘倆還有救嗎?當歷史敲響大燕安氏皇權的喪鐘,他倆還有救嗎?
牛福的思路游走到此處,不由得就嘆了口氣出來,這讓眾人都驚呆了。
這樣團聚歡喜的場合,你一位皇帝身邊的護衛,怎麼能夠輕易就嘆氣呢?
安祿山當下聞之色變,厲聲道︰
「牛護衛,何事嘆氣?」
牛福馬上感覺不妙,慌忙跪了下去。
「稟皇上,末將雙親久已不在人世,今見皇上家宴,諸親歡聚一堂,不由得分神念及父母,以致感嘆失聲,還望皇上恕罪!」
牛福忙于應付,也只能這麼編。
「御前護衛,豈能隨意分神?若如此,又豈能護衛聖駕于萬一?」未等安祿山發話,晉王卻先出語責道。
這時段妃馬上對安祿山說道︰「皇上,人倫親情,人所共有。牛護衛一片孝心,甚是難得,皇上向來仁愛,不如就恕了他嘆息之罪?」
這段妃,在關鍵時刻,送給安祿山一頂高帽戴戴,他卻還真的就受用起來。
他微笑著,目視容妃,見她臉上神情多變,突然道︰
「不知晉王妃以為如何?」
他這也算是投石問路,想探探她對自己的感覺。
容妃機敏,早知其意,亦含笑回話︰
「兒臣以為母妃所言極是,父皇向來仁愛,恕了牛護衛的罪,滿朝文武,則會更加效忠,父皇聖恩也必將遠播。」
「嗯,好好好!晉王妃果然蘭心蕙質,說得太好了!大慰我心,大慰我心哪!哈哈哈!」
安祿山高興之余,一抬手道,「起來吧,牛護衛!你也真是個人物,真有面子,皇妃和晉王妃都為你求情哪!」
牛福道︰「謝皇上!謝娘娘,謝晉王妃!」
「好了,你還是就其位司其職吧,不要再大意了!」安祿山道。
「皇上放心,卑職明白!」牛福道。
听安祿山反復強調自己恪守盡職,于是牛福又改自謙稱卑職。
這麼說著,濃重的空氣終于釋放開去。這時又報說孫大帥到。不久,孫孝哲的那張就連須髯也是一副趾高氣揚的可憎的臉,就再次出現在牛福的面前。
不過他很快就謙恭起來,跪拜了大燕皇帝,還有他心中頗為忌恨的段妃娘娘。
由于牛福站在皇上的身後,所以這麼居高臨下看著孫孝哲跪拜的樣子,總覺得他已經折去了不少威風,也就不免低看了他。
隨即龔皇後也來了,皇後落在這麼後面,是因為先前請她來,卻推說身體不適。
後來段妃說要親自接她來,倒是安祿山不依,又派了人去請。特別強調了她是一國之母,不能不來,而且晉王和王妃都已經到殿上隨侍守候。
所以她這才姍姍來遲。
安祿山今天心情好,可能是剛才段妃和容妃給他戴了高帽子,這會兒心里頭還喜孜孜的。當然,他收了牛福做自己的護衛,也讓他頗感到得意。所以他就主動跟龔皇後說著話。
皇後見情況有些好轉,自然也就順著過來,她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要為兒子晉王打算呀。
所以她開始有些後悔,不該老跟那**吃干醋,不值啊!她算什麼東西呀!
她的情緒剛剛好一點,可是看到了孫孝哲,她的臉色馬上又變了。
「今天不是說是家宴嗎?孫孝哲怎麼也來?他算是老幾,也來湊這熱鬧?就算他那個的母親沒被打入冷宮,他也沒有資格赴此家宴哪!」她想,卻沒有發作。
她曾經只是一個普通的民婦,沒有少在人前蓬頭垢面,也沒有少操心于每日家里的柴米油鹽,一朝升級為一國之母,那是何等的尊榮。實在是貴賤有別呀,生活的酸甜苦辣都嘗過,自然知道甘苦不同。
是啊,眼下情況剛有好轉,她又豈能執愚念再作繭自縛。
所以,孫孝哲要如何,就讓他如何吧!
再說了,諒孫孝哲他自己也不敢如此膽大妄為,她明白,這一定又是安祿山的餿主意。
安祿山用那一雙已經變得細小的眼楮看了看眾人,然後就要發號施令。這時段妃突然在他耳邊附耳說話。
牛福隨即听到有人在罵︰「這小娼婦又在作態!」
那是女人的聲音,他馬上就明白,這罵著的女人正是一國之母龔皇後。她這是在心里罵,別人听不出來,可以豈能瞞住牛福。
「他女乃女乃的女乃女乃,看來月復誹也是蠻可怕的事情咧!嘴上不說,心里嘀咕!」
他暗暗感嘆著,這一回自己小心多了,再不像先前隨隨便便就嘆氣出聲。
終于安祿山開口說了一件甚是重要的事,就連牛福也吃驚不小。
原來先前段妃附耳,是讓皇上趁著眼下家宴團聚的機會,饒恕了燕妃,讓她出冷宮赴家宴。皇上以為段妃如此心腸,確是堪為後宮楷模,所以就特意當場公示。
牛福這下子也納悶了,為何先前就沒听到段妃附耳之語,反而听到了皇後月復誹之詞呢。
再轉念卻也明白究竟,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看來自己的心覺听感,往往都奔著壞事去呢。
是啊,也確該如此。只有傷人之事,傷人之行,傷人之語,甚至傷人之念,是應該高度提防和戒備的呢。
孫孝哲听到這,臉色有些難看,他為何不高興反而如此呢?是因為他感覺不到段妃的仁慈和寬容,而以為她其實還是在玩兒他家母子,借此再行羞辱。
安祿山讓李豬兒陪著牛護衛一起去冷宮,好生接燕妃前來赴宴。牛福也正好待著嫌悶,這下子出殿,卻也稱心開懷。
和李豬兒也沒聊上幾句話,反正他的情況牛福也知道,也是可憐人一個,但自己又幫不上什麼。這會兒竟然莫明其妙地想到了李商隱的一句詩︰「東風無力百花殘」。
這麼想著,心情就哀哀的樣,他知道自己多少有些悲天憫人,哎,在這亂世,可憐人太多,那句話用到這里就不適當。
什麼「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是玩哲學,在實際生活中不能完全這麼說呢。
哎,悲天憫人也要適度,否則會染上抑郁癥的,那就沒得治了,現代社會都難治此病,更何況在唐代。牛福警告自己。
他是有些詩人氣質,當年也真的讀了不少詩歌,光是抄寫的唐詩宋詞,就不下三四百首,還有對賦體也特別鐘情,什麼洛神賦、長門賦、別賦、閑情賦,也都讀得滾瓜爛熟,哎哎,真是滿肚子的文章呢。
但是這一肚子文章平常沒用也就老憋著。
這一路上李豬兒就說了三句話,而他也還了三句話。李豬兒說恭喜你啊牛護衛,牛福知道他說的是指御前護衛一職,就說往後還請李公公多多關照。
接下來李豬兒又說,不知你表妹玉玲姑娘身體可否見好。牛福說今日忙著,還沒見她呢。
然後過了一陣,快到冷宮時,李豬兒又低語說,燕妃好厲害的娘娘,孫大帥就像她呢。牛福道︰「多謝提醒!」
監管冷宮的太監開了宮屋,里頭傳出一種不好聞的氣息,絕對不是蘭麝之氣味,牛福不去揣想,看到屋子僅有一個女人,他就大體明白那女人的處境了。
嬪妃遭貶確實是有些慘,他暗暗這麼想。
他自然明白那女人就是燕妃無疑。
燕妃仿佛陷于迷霧之中,只有一雙眼楮深得像口井,屋里頭東西亂丟,有幾個玻璃碎片,像是花瓶摔破的,既不掃,也沒人掃。
跪接聖諭的時候,那燕妃頭發亂著,如堆著一團烏雲,鬢髻金釵如墮,顯然是有好幾日沒有精心梳妝了。
她終于激動起來了,眼淚真心流出。
謝恩之後,李豬兒讓她馬上前去赴宴,警告她不要讓皇上等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