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正是畢再遇,他下了祝融峰之後,先回黃山桃花庵前拜別了父母之墓,這才輾轉來到潭州.一路上行的又緩,是以現在才到.他已經听那班文人爭論了多時,听來听去,總無外乎"風花雪月"四字,早已老大不耐.此時幾碗白酒下肚,熱氣上涌,便忍不住出言諷嘲.
那幾名文士怔了片刻,回過神來,無不大怒.紛紛喝道:"小子無禮!","無知小兒,胡說什麼?","此詞乃先朝大詞人黃山谷的不世佳句,爾這庸俗之人又懂得什麼?竟然出言誹謗!".只是見畢再遇生得英武雄壯,身邊又有一柄粗大的黑鐵掃刀,不敢上前喝罵而已.
畢再遇也不理會,端起面前一碗酒,仰脖干了,亢聲歌道:"攻書學劍能幾何,爭如沙場馳嘍邏,手執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斬新磨;堪羨昔時軍伍,謾夸儒士德能多,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一眾文士登時語塞.這首詞畢再遇以前曾听師父吟過,因甚是喜愛,就記在了心中.此時趁好搬將出來,諷刺這班文人.
陸游听那青年歌的甚是雄壯,胸中大感激動,也舉起面前那杯酒干了,擊節贊道:"好啊!好一句——誰人敢去定風波!——接著又道:"我也有了."說罷站起身來,高聲歌道:"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方.京華結交盡奇士,義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策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我堂堂中國無人!"歌罷目中已有淚光隱現.
辛棄疾心下感動,知道陸游是見自己意氣消沉,才作此詞以相激勵.只是他宦海沉浮二十年,已變得性情深沉,不似陸游那般豪放外露.但想起自己今年已是四十九歲,難道真要過了五十歲還是"提刀獨立顧八方"麼?思量之下,眼圈也亦紅了.
陸游歌罷,豪氣不減,高聲道:"隔壁的小友,如不嫌棄,過來共飲幾杯如何?"畢再遇仍在反復思量陸游的"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我堂堂中國無人"一句,只覺氣勢雄渾豪壯,直教人血為之沸.滿月復溢美之詞,竟不知從何說起.听得陸游呼喚,知道是叫自家,忙應道:"敢不從命."移步過去,與辛陸二人見了禮,自己那柄黑鐵掃刀也提了去,依壁放了.叩問辛陸二人姓名,陸游說道:"小老兒陸放翁,這位是潭州辛稼軒."畢再遇卻不知這是兩人的別號,當然更不知自己要找的辛棄疾就是面前這位氣質深沉的"辛稼軒".與二人禮讓片刻,居下坐了.那幾名文士見三人坐到了一起,嘀咕了幾句,便再不敢吭聲了.
對飲了兩杯,陸游動問道:"這位小哥,敢問高姓大名?"畢再遇謝道:"不敢當,晚輩姓畢,名再遇."辛棄疾也問道:"听閣下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氏,不知仙鄉何處?來此是探親訪友,還是另有他故?"畢再遇拱手道:"晚輩是黃山桃花峰人氏,粗通些兵法武藝.久慕潭州辛棄疾辛大人之名,特來投辛大人軍前效力."他與辛陸二人雖素昧平生,但听了方才陸游所吟之詩,卻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不由自主地便實言相告.
辛棄疾與陸游對視一眼,均感有趣.陸游道:"看小兄弟這柄鐵刀,便知你是習武之人.有為國出力之想,自是不錯,只是不知你和辛大人是否相識?或者說有甚親近?為何遠自黃山趕來相投?"畢再遇笑道:"晚輩與辛大人素未謀面,更談不上——親近——二字.但先師出塵真人曾說辛大人文韜武略,直追前朝岳元帥,當世更不做第二人想.且又立主恢復,乃是一個大大的英雄好漢.是以晚輩特地趕來相投."
辛棄疾主張整軍北伐,與朝中空談道學,不尚實務的官員素來不睦,幾度宦海浮沉,皆因于此.生平知交,僅山陰陸游,永康陳亮,禮部尚書韓南澗等廖廖三數人而已.听了畢再遇一番話,不由對出塵道人大起知己之感.但他不知畢再遇底細,卻也不想冒然曝露身份,只微笑道:"世途多桀,朝中黨派紛爭,唯見名利二字,鮮有人以北上復土為己任.那辛棄疾自渡江以來,亦庸庸碌碌,未建寸尺之功,又怎當得——當世第一人——之名?"
畢再遇聞言,眉頭不禁微微一皺,正色道:"非也,想當年,辛大人以五十騎突入五萬金軍大營,擒殺叛賊張安國,如入無人之境.又以少勝眾,逆破金兵五百,斬殺金賊悍將兀帖兒.此等勇武,自岳元帥去後,尚未見有人.晚輩深恨不能早生二十年,不得恰逢其會,實乃一大憾事!"辛棄疾搖了搖頭,淡淡笑道:"那不過是些許陳年往事而且,況且只殺了數百金兵,算不得什麼——當世第一——四字,實屬過譽."畢再遇見眼前這"辛稼軒"不斷非難辛棄疾,心中大為不平.憤憤地道:"你哪里曉得,辛大人就任湖南安撫使以來,與民無犯,教化一方,其麾下——飛虎軍——精猛非常,名冠江上.而且辛大人又接連上書,倡言北伐.朝中其他官員論及對金時務,每曰臣和,腆言卑詞,歲給厚幣,藉以苟安.如此種種,只能助長金人驕氣,安能卻金狗之狼子野心?此等人物,又安能與辛大人相提並論!當世第一,舍辛大人其誰?"
陸游本來就認為朝廷把辛棄疾置于州府任上是大材小用,听了畢再遇這一番高談闊論,心下大起惺惺之意.又見畢再遇面紅耳赤,已是動了意氣,遂呵呵大笑道:"好,好,好,後生小子,意氣何其雄也!某當浮一大白."舉杯一飲而盡.辛棄疾與畢再遇也都端起面前酒杯飲了,三人舉杯一照,不覺對視大笑.
辛棄疾又與畢再遇談論些行軍布陣之法,畢再遇有問必答,皆合兵法精意.辛棄疾點頭贊許之余,更不由暗暗稱奇.二老一少,愈談愈是投機,不知不覺間已是紅日西沉.辛棄疾見天色將晚,遂起身笑道:"此番晤談,豪性不淺.小兄弟既有為國效力之心,明日辰時,至城北校場,辛棄疾自會相見."說聲告辭,自與陸游連袂下樓而去.畢再遇起身相送,心中卻是驚疑不定.暗討道:"听這辛稼軒的口氣,似乎和他與辛棄疾相識頗深.難道?他就是辛棄疾本人不成?不過素聞辛大人文武雙全,自當是一位烈烈偉丈夫,而且看那辛稼軒的相貌,也不會是官場中人."一面胡思亂想,一面提了黑鐵掃刀,自回下處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