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走了十來里路,便到了鄧州城下.城門外人來人往,都是漢人百姓,並無金兵盤查,倒也一片太平景象,只是城頭繡著"金"字的大旗叫人瞧了倍感不快.畢再遇在城下立了一會,便信步往城內走去.
畢再遇從未到過金境,自然倍感新鮮.滿懷興趣地在城中轉了一遭,卻見來來往往的都是漢人百姓,並無一人身著女真裝束,商賈酒肆與江南也並無甚不同.看來唯一的不同之處,便是城頭插的不是大宋旗幟而已.他初來乍到,也不敢和旁人答話,生恐露了鄉音.偶然見街旁有一間酒樓,暗自討道:酒樓茶館,來往的客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皆有,可說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當下信步進了酒樓.于樓上尋了個臨窗的坐頭,要了兩個小菜,慢慢的自斟自飲,暗中留意旁人都在談些什麼.
臨座坐了三個商賈模樣的中年人,都已經喝的面紅耳赤.其中一個長須的中年人說道:"听說燕京北方遼人起事,聲勢不小,金狗子已連吃了幾個敗仗.朝廷不得已,派了一個使者來鄧州,說是要調完顏定那廝去平叛.嘿嘿,金狗子吃了敗仗,真是大快人心!"說罷嘿嘿直樂.同桌的一名黑瘦中年忙低聲喝道:"小聲點!你活的不耐煩啦!"轉頭四下看了一遭,看看無人留意,這才回頭低聲道:"你說的不對,我听經常往金營送菜的老王頭說,要去平叛的是完顏定的兒子完顏綱那個活瘟神."最後那名中年人舉杯道:"這幾年完顏綱那狗東西欺負咱們也欺負的夠啦,最好他也打個大敗仗,不,最好他給遼人捉住殺了,那才叫好呢!"最先說話那中年嘿嘿笑道:"不,不,最好他吃了敗仗,單人匹馬的逃回來.金人那狗皇帝一怒之下,親手割了他的狗頭,那才叫過癮!"說完也舉起酒杯,道:"來,咱們預祝金狗子出兵大敗!"三人笑嘻嘻地將杯一踫,各自一飲而盡.
畢再遇听那三人暗中詛咒金人打敗仗,不覺微感好笑.他怕三人發覺自己偷听,便低了頭,不動聲色地一口口呷著杯中酒.正自全神傾听,忽听街頭人聲嘈雜,哭叫聲,喝罵聲,亂成一團.更有人大聲喝道:"完顏小將軍出城公干,閑雜人等一律避開!"畢再遇低眉往窗外一看,卻是一隊金人騎兵快馬馳來.為首的兩名兵卒揮著馬鞭,一邊喝罵,一邊往人群中不住亂打.眾百姓紛紛走避,逃的稍慢的,立時便被抽的頭破血流.畢再遇正瞧的惱怒,突見一個尚在總角的小兒摔倒在街當心,離為首那兩名金騎只有丈余之遙,而那兩名金兵卻視同未見,去勢絲毫不緩.眼看那小兒就要生生給踩在馬蹄之下,畢再遇一聲驚呼,想也不想,一拍桌子,涌身躍出窗外.半空中伸腿在窗欞上著力一蹬,借力之下,頭前腳後,身形急落,去如飛箭離弦,竟比那兩匹快馬還快了半分.畢再遇堪堪落下,雙足還未沾地之際,兩匹快馬已到了那小兒身前.那小兒想是嚇得呆了,張大了口動也不動,竟不知閃避.畢再遇左臂抄出,將那小兒攬在懷里,借著下落的那股沖力,向一旁著地滾出.尚未起身,那兩騎金兵已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又趕打百姓去了.
畢再遇站直身子,望著那兩名金兵的背影,正欲開口喝罵,猛地省起這是在金人地界,只得強壓怒火,啐了一口,將那小兒放下地來.看那小兒身上並無損傷,轉身正欲離去,忽听近旁一人喝道:"好身手!"畢再遇轉身一看,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金人青年,著一襲金盔金甲,跨在一匹黃膘馬上,十余名金人騎兵都擁在他左右.那青年鷹鼻虎目,眉宇間透著一股威猛之氣,頗顯得勇武非凡,此刻正目不轉楮地盯著自己,想來便是那個什麼完顏小將軍了.
畢再遇惱恨金兵欺凌百姓,便假作不聞,閉口不答.那金人青年又道:"我是完顏綱,你是誰?叫什麼名字?"畢再遇雙目上翻,冷冷地道:"畢再遇."完顏綱身邊的一名護衛看畢再遇神情倨傲,不由大怒,厲聲道:"好小子!你知道你是在和誰說話嗎?這是我們完顏小將軍,御賜的——女真武士第一人——,連丞相大人見了我家將軍還得客客氣氣的,你算什麼東西?竟敢這般無禮!"說罷將手一揚,舉起馬鞭便要沖畢再遇當頭抽下.完顏綱皺起眉頭,向那護衛橫了一眼,那護衛立刻收了手低頭退開.完顏綱又轉向畢再遇,道:"你身手非同尋常,可有意到我軍中效力麼?跟了我完顏綱,日後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如何?"畢再遇聞言一愕,完顏綱的這句話,卻在他的意料之外.呆了片刻,拱手道:"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只是在下乃一山野村夫,無知無識,不敢高攀大人."先前說話那護衛見狀大怒,罵道:"混帳東西!"高舉馬鞭,又要來抽打畢再遇.完顏綱雙眉一豎,回頭喝道:"大膽!退下!"那護衛慌忙斂騎退到一邊,大氣也不敢透上一口.完顏綱回過頭來,哈哈一笑,道:"好倔強的漢子!今日我還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多待,這樣罷,你如果有意,直接到城西大營找我便是."說罷回身喝道:"走."舉手一揮,馬蹄踏踏,帶著眾金兵絕塵而去,遠遠地兀听他高聲笑道:"到了大營,提我完顏綱的名字便可."
完顏綱已去了多時,畢再遇仍立在街頭,半響未動.他雖說痛恨金人,但這金人青年氣宇不凡,豪邁非常,卻令他大為震動."這完顏綱風度如此,又被金帝封為什麼——女真武士第一人——,一定身負驚人藝業,日後必將會成為我大宋的一個勁敵!"轉眼瞥見適才那小兒引了父母過來拜謝,周圍的百姓也都圍了將來,指指點點,口中均對他稱贊不已.畢再遇大為窘迫,敷衍了幾句,抽身便走.想起完顏綱提過"城西大營"幾字,不由暗道:"既然來了,便探看一下金營情況也好."定了定神,辨明了方向,便直奔城西而去.
出西門不過數里,金人營寨便已宛然在望.畢再遇暗忖這般走將過去必會被金兵覺察,便收了腳步,四下觀望.道旁不遠處生了數十株大樹,冬日里樹葉凋零,但樹高枝繁,倒也可以藏身.畢再遇奔到林中,爬上一株三丈來高的大樹,手搭涼蓬,望金營中張去.雖然離得遠了,瞧不真切,但營盤布置,周圍地形,畢再遇都已暗記心中.
看了一回,正要爬下樹來,忽听得大道上有人用女真話大聲呵斥,似有金兵經過.畢再遇忙俯身枝上,慢慢探頭觀看.誰知一看之下,卻吃了一驚,渾身一顫,險些自樹上摔將下來.原來竟是陳亮被一條麻繩捆了,給七八名金兵押著,往金軍大營走去.為首那金人騎了一匹黑馬,似是頭目,兀自正用女真話沖陳亮呼喝不已.畢再遇驚怒交織,暗道:"上次辛大人差我去接辛夫人,便險些出了大事,沒想到此番又是這般光景!"此時手邊雖無器械,卻也不懼,緊了緊雙拳,正要涌身躍下,卻見一名背負弓箭的金兵遠遠落在眾兵身後,兩手中分別提的,正是自家的黑鐵刀和百練鋼劍.想是那黑鐵刀過于沉重,是以那金兵才落在眾人後面.畢再遇一見大喜,暗呼:"天助我也!"當下一聲不出,靜待那騎馬的頭目和眾金兵經過.看看落後的金兵業已走近,便悄無聲息地溜下樹來,潛到最近的一株大樹之後.眼看那金兵已到樹旁,當即一躍而出,運足氣力,一拳沖那金兵面門打去.
那金兵悴不及防,給畢再遇一拳擊中面門,只來得及發出了半聲慘叫,向後倒飛丈余,耳鼻出血,倒地不起.竟被畢再遇一拳生生打死!其余的金兵听到後面突發怪聲,忙回頭觀望,看到畢再遇正彎身撿刀,無不大嘩,指著畢再遇大聲叫罵.那金人頭目看到落後的金兵倒地而死,不由一愣,又見畢再遇只有孤身一人,便大聲呼喝,指揮手下上前拿人.自家也抽刀在手,拍馬當先,沖向畢再遇.
畢再遇拾起黑鐵刀,見那頭目拍馬舞刀,直奔自己而來,心下暗喜,忖道:"正怕這廝騎馬先走了,沒想到卻來送死."大喝一聲,舞刀迎上.看那金人頭目策馬奔到,當即側身讓過馬首,刀勢如風,自那金人頭目腰間平平斬過,登時將他斬做兩截,哼也不哼,"撲通"一聲,墮馬而死,手中腰刀兀自高舉.
其余金兵見頭目半合未交便死于馬下,不由驚駭萬分,但自恃人多勢眾,定了定神,又各自挺槍揮刀,大叫著沖上前來.畢再遇哈哈一笑,大步迎上,一刀便沖為首的金兵當頭劈下.那金兵忙用左手盾牌去擋.沒想到畢再遇的黑鐵刀威猛非凡,只听"當"的一聲大響,那金兵手中的銅制盾牌已被劈得粉碎,刀勢卻絲毫不緩,又連肩帶背,將那金兵削去了半個身子.余下的金兵尚未回過神來,畢再遇舞刀成圓,又接連劈死了兩人.眾金兵驚呼聲中,又有一名金兵手中長矛兩斷,一顆腦袋也離了肩膀,高高地飛上了半空.鮮血四濺,沿途便如灑了一場血雨.
剩下的三名金兵見畢再遇勇武至斯,不覺心膽俱裂,發一聲喊,回頭各自逃生.畢再遇喝道:"哪里走?"拔步追上,挺刀自奔在最後的那金兵背心直搠進去,又將第二名金兵殺死,最後一名金人卻已逃的遠了.畢再遇知道這時如放走了一個活口,立時便會有大隊金兵趕來.當下快步奔到最先打死的那金人尸體旁,插刀于地,于死尸上解下弓箭,抽出一支黑羽箭扣在弦上,拽弓如滿月,瞄準了那金兵的後頸."控"的一聲,箭去如流星,正從那金兵後頸中穿入,那金兵晃了幾晃,"撲"地倒了.
畢再遇見已再無一個活口,這才擲下弓箭,快步走到陳亮身邊,替他解開綁縛,道:"陳先生,您受驚了!"陳亮被金人擒來,倒也不怎麼害怕,但方才見畢再遇挺刀殺敵,眨眼間一隊金兵都已尸橫就地,殺人如割草芥,卻看得驚心動魄,目瞪口呆.過了半響,方道:"我沒事.方才你揮刀迎敵,勇如天將臨凡.便是關聖復生,料來也不過如是!"畢再遇欠身道:"先生險些身陷金營,皆因再遇無能之故.先生如再夸我,倒真令再遇汗顏無地了!"一頭說,一頭將地上的弓箭和自家的百練鋼劍撿起背好.看那金人頭目的坐騎還在不遠處徘徊,便走過去牽了來.對陳亮道:"陳先生,此地不可久留.我們兩人合騎,速速逃離此地,方是上策."陳亮點頭.兩人上了馬,徑向南去.
奔了兩個多時辰,幸喜尚未遇上金兵,偶有過路的鄉民見畢再遇提刀背劍,又滿身血污,都嚇得遠遠的避開了.畢再遇這才稍稍放緩了韁繩,詢問陳亮為何被擒.誰知陳亮細述之下,畢再遇登時怒氣填胸.原來畢再遇將陳亮安頓在那農家,往鄧州去後不久,那家主人便引了一隊金兵過來,徑將陳亮捉了.若非踫巧畢再遇在窺探金營,陳亮一旦給押進營去,畢再遇便有通天之能,也難以救他出來.
畢再遇深恨那農家為虎作倀,勒定韁繩,道:"陳先生,你先在此稍候,待我去打殺了那廝,出了這口悶氣,再回襄陽不遲."陳亮忙道:"不可!適才你已殺了那許多金兵,金人現在一定戒備森嚴,你現在回去,豈非是自投羅網?"畢再遇亦知陳亮所言甚是,思忖片刻,只得憤憤道:"如此倒便宜了那廝!"別無它法,兩人只有先回襄陽.
到了襄陽城,已是次日黃昏.兩人尋客棧歇了一晚,次日清晨,陳亮便與畢再遇道別,說欲回永康.畢再遇雖然依依不舍,但離任已久,也需趕回襄陽,只有應允.吃過早飯,兩人出了襄陽南門,畢再遇將奪來的戰馬送與陳亮,目送他去的遠了,這才轉過身來,自往潭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