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涯是真將白文書你當成好友相待,可白文書卻和他玩著心眼,使著手段,如此作為,白文書不覺得可恥麼?」見白秋意並不理會自己問話,夏初雪當他並不將對洛涯欺瞞的行為當成回事,心中不覺有些怒意。
「可恥?說到可恥,確實沒有幾個,能比屬下更為清楚,」白秋意淺淺一笑,並不回望夏初雪,話中語調平靜,也不以夏初雪此問為杵。
月掃花間,牆角之處卻仍是一片晦暗,空氣中帶著一股淡淡的果香,朗空之上星芒閃爍,宛轉出成大片的華彩,瀲灩閑庭。
「我以凡胎得長生不老,司書可是知道,我在人世時候,做過什麼?」白秋意已經吃完了手中的三串葡萄,拿過紙盒旁邊的手布,輕輕的擦拭手上的汁水,一點一點,十分仔細。
剛才夏初雪依次嘗過每串葡萄,除了那白色的葡萄,其余三種,雖然不算很酸,但也不是十分甘甜,白秋意就這麼將四串葡萄吃了下去,夏初雪心中暗想,不知道他明天是否會喝不動稀粥。
見夏初雪沒有說話的意思,白秋意也不勉強,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既然司書不想猜,那我就告訴司書,我身在娼門,不僅是我,我的所有親眷,都身在娼門,無一例外。」
終于將手擦好,白秋意施施然的放下手中白布,回眸看向夏初雪,神色竟是平淡無瀾︰「是不是很驚訝,有沒有震撼到?我家八代忠良,一遭被奸人所害,實在一言難盡,聖祖皇帝曾賜我家世代為相,我家犯事之時,當時的聖上雷霆震怒之下,竟然令我家滿門為娼,是不是非常諷刺?」
「如果你不想,可以不說,」夏初雪試圖從白秋意眼中看出什麼,可是他的眸子太過幽深,竟然能不染上一點情緒,絲毫不為所動。
「我從小學貫經子史集,為的是報效家國,可是最後,竟然輾轉于無數男人身下,丑態盡出,」即便白秋意再能控制情緒,說道這里,聲調亦是有些顫抖。
看著白秋意深陷手心的指尖,夏初雪不知是否應該阻止他再說下去,只這一愣神的功夫,便听白秋意繼續說道︰「我家為朝廷盡忠職守,為百姓嘔心瀝血,在遭難之前,曾得世人傳頌,我本抱著希望,世人能給我家留著最後一點顏面,可是每個夜晚,我家子女,卻是接客最多。」
夏初雪心中一凜,已然知道白秋意要說什麼,不忍心讓他繼續再說,待要出言打斷,卻見白秋意揮了揮手,將頭靠在藤架之上,緩緩說道︰「我不怨,不恨,不怪,這也本是常情,娼妓時時能在,可背著八代忠良名頭的我白家子女,卻是不會常有常存,我懂。」
「夜深了,去歇著吧,」夏初雪初聞這些,心中是不可抑制的難過,但卻不知該說些什麼,這種事情,怎能是一句兩句安慰得了,即使說了,也便是蒼白,還是不如不說。
「後來,他們以為我已經順服,便不再逼我服食軟骨散,我得了自由行動,便立即著手自殺,可是不巧,被秦子沐那個傻瓜救了,經過一番折騰,活到如今。」
靜夜之中,夏初雪微微喟嘆︰「生不如死。」
夏初雪這四字方一出口,白秋意便抬頭望了過去,夜色中夏初雪正仰頭望著星空,似有無限心事。
「是啊,千難萬難,都難不過一死,」白秋意抬起頭,和夏初雪一起盯著朗朗星空,心境也難得的開闊了幾分。
「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你就不難過麼?」
「難過,怎麼會不難過,只是今晚月色太好,突然很想說,」頓了一頓,白秋意輕語說道︰「我知道司書怨我對洛涯太過欺騙,也完全沒有真情實意,可是我的心都死了,哪里有那麼多的真情實意,如今我做的事情,也不過是念著一點恩情罷了。」
一陣夜風襲來,蕩起他們身旁的葡萄藤條,白秋意伸出手來,將藤條拂到一旁,起身站立,伸了一個懶腰,斜身輕倚藤架之旁︰「洛涯很好,甚至脾性之中,有些相仿子沐,可是屬下很累,只能盡力而為,要論可惜,只怪他所信非良,如若司書無事,屬下想先告退。」
夏初雪點了點頭,輕聲囑咐︰「夜露苦寒,多加注意身體。」
微一拱手,白秋意退了下去,轉身向著文書院落行去,漸行漸遠,直到身影模糊不見,腳步中沒有丁點踟躕,如風中挺拔的一株勁松。
今日中午在雪蘭殿中,吃罷午飯,堂耀非得讓夏初雪午間休息,她大概是最近忙得急緊,也是困倦疲乏得很,雖然不想,仍是睡了將近兩個時辰,醒來之後,又是將近晚飯時分,倒是像極了她在雪蘭殿中待的那段日子。
因為午間睡了不少,任她近日再是如何疲憊,此時也難以成眠,索性坐在藤架旁邊,繼續看著星星和月亮。
幼時她便習慣仰望夜空,有時是朗月當空、星光稀疏,有時是月色迷離、星華晦暗,或者有時,會是月上中天、滿空繁斗,無論怎樣,總歸只有一個月亮,再沒有另一個月亮出現,陪它一陪。
所以她時常會想,如果月亮能夠說話,如若自己問向月亮,是否月亮會和自己傾訴,它有多麼孤獨,多麼渴望有誰能夠陪伴左右,後來年歲逐漸長些,夏初雪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就像是懵懂無知的孩子,總會太過以自己的立場去思考問題。
知我心者,謂我煩憂,不知我心之者,謂我何求?
如果不能懂得,縱然天空上種著成林的月亮樹,樹上又都結滿了燦若圓盤的大月亮,每天晚上,月亮們手牽著手輪流值夜,也總歸難消寂寞,無誰能解。
崇樓高閣,廣袤數里,帝王之家,錦繡繁華,其實這些,不過只是過眼煙雲,生死浮雲,不過爾爾,數代帝王或是遺臭萬年,或者又是英明仁孝、勵精圖治,如此種種,終有一亡,古今皆同。
夏初雪曾經夢想,如果可以,不要高樓廣廈,只要瓦屋一間,或者哪怕草屋,只是屋內一豆燈火,只要一個懂你的人,縱然寒室簡陋,也是心鄉,可如今看來,便都是虛妄痴心。
心中了然,卻仍是未必全然釋懷,白秋意說得沒錯,不是合適的時間,即使出現了合適的選擇,也未必能夠再有力氣,繼續追尋。
對著月亮,夏初雪笑得溫和,地面之上,藤影幢幢,清風宜心。
自從那夜藤架下相談過後,夏初雪也即放手不理,一來是白秋意本身並無惡意,並不會傷到洛涯性命,二來是堂耀並未下了死口,咬定絕對要留住洛涯,夏初雪心下盤算,只要是洛涯沒有長留的意思,量他們也不會和洛涯作難,到時候洛涯想走,也就沒誰能夠隨便攔住,因此那擔憂的心況,也就逐漸的減淡了一些,終日只是埋頭在文書之中,一晃時日悠悠,便是到了六月上旬。
司書殿近旁終年都是季春氣候,始終不冷不熱,別殿倒是與司書殿有些不同,尤其是鬼眾群居的幽冥鬼城,卻是有著人世一年四季的十二個節氣,生活買賣都與人世相仿,難得的自成樂趣。
最近洛涯一直在司書殿中幫夏初雪處理事務,大略算算,也是將有半月,如今他已不用白秋意略施手段方才作為,每日中都是按時做事,沒有丁點抱怨,也不求分毫報酬好處,只是想著能幫上夏初雪,便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也能稍事彌補心中的愧疚不安。
在幽冥司內的這些日子之中,洛涯為了盡快熟悉司書殿內的一應事務,除了上次秦子沐帶著他出去逛了一次,便是再也沒有去往別的地方,雖是不比夏初雪辛苦,也是有些廢寢忘食。
趕巧這日殿內事務較少,不到酉時,便都閑了下來,秦子沐因被家里催了幾次,便和夏初雪告了個假,極不情願的回了家中聆听教誨,白秋意如今仍是掛名在秦子沐家,也就一同回去向秦子沐的父母請個安好,夏初雪送他們出去之後,便也令鬼差早些散去,鬼差便是各自隨喜去了,無一不是歡天喜地。
這樣一來,曠大的司書殿內,只剩下洛涯和夏初雪他們兩個,一起留在了文書庫內,手邊沒了需要處理的文書卷冊,此事雖然是好,一時間夏初雪卻也覺得心中空空。
諸日來繁忙萬端,倒是沒有什麼外物需要理會,于是繁忙也便成了理所應當,現下一經閑了下來,她倒是不知該做什麼,只是看著窗外,花開正好。
洛涯見夏初雪神情中有些落寞,便想隨便引些話頭來說,但倉促之間,難以找到合適的趣事,遂也拄著下頜,兩眼直直的望著屋頂,心中做著計較。
雖說在司書殿中不經霜雪之苦,無嚴寒襲身,算得上是一種福氣,可萬事經得久了,難免有些乏味枯燥,即如每日吃著美味珍饈,偶爾食些白菜蘿卜,雖然食物粗糙普通,卻也會覺得無比的爽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