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顯祖早出晚歸,以至于回假的兒子都沒看見過他幾回因為他走的時候,兒子還沒起,等他回家的時候兒子早已入睡半個多月下,他終于每天賺出了車份兒和油錢,余下的也就很有限了
這些日子里,他學會了算賬,精細地留心著每一分的收入雖然天氣熱,他從不在沒有客人的時候開空調,而是開著車窗,排隊等活的時候,也從不發動車子挪車,而是像其他司機那樣,一只手扶著方向盤,一只手放在風擋立柱上推著車走,這樣做的好處一個省油,另外也省了馬達車子要經常清洗,這不單是客人的需要,路上也有檢查的一旦發現車子髒就會罰款可是沖一次車最少也要十元錢,他舍不得,自己預備了塑料桶和抹布,有空就自己清洗總而言之,一切能夠降低費用的他都想到了
漸漸地,他也模出了時間段的不同,他應該怎樣找活客人雖然多種多樣,他也能應付自如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忍氣
在和同行的交流中,他也發現很多人比自己還要苦比如一些郊縣的司機,一般都開雙班最叫他感到頭疼的是,天氣無論多熱,他都不敢多喝水,因為北京的廁所不好找,即便找到又不能隨便停車,特別是堵車的時候,更是痛苦萬分到了後,程顯祖只要看見廁所,他一定要去,不管有沒有必要一堵車他就憋得難受,盡管他並沒喝水,簡直就是條件反射
路上的辛苦程顯祖還能忍受,關鍵是一種難以排遣的寂寞越越明顯地襲擾著他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寂寞,每天要和人打交道卻沒有一個是你熟悉的,每天看到的事情沒有一件和你有關系,雖然整天混跡于車水馬龍,你卻不能和任何人交流這差事把他與世界徹底地隔離了,即使他自己的家
自從干上這個差事,他整天幾乎沒有說話的時間,也沒必要說什麼,或者沒時間說什麼晚上回家看到的是熟睡的老婆兒子,還有放在床頭上的干淨衣服,早上起也是一個人默默地走了,因為天還不亮他的腦子里只有一件事,今天能拉多少錢
每天的八個小時之內,都是在掙車份兒,如果運氣好的話八個小時以外才是自己的而這個時候,人也已經疲勞了給自己掙錢像嗎啡一樣扎在了他身上,他再累也不肯放棄只要車份兒到了手,他就覺得真正有意義的時候開始了這個時候到手的鈔票好像都比其他的好看每到了這個時候,他反而有了精神
京都的夜是熱鬧的,走在大街上的人一臉的悠然和自己相比他覺得心里一陣的慘然這正是人們休閑的時候,而自己才剛剛開始為自己工作為了排遣寂寞,收音機成了他唯一的伙伴,電台里有個專門為出租司機準備的節目,1039兆赫有路況、評、歌曲等等程顯祖把一輩子听收音機的時間都用在了這個時候除了客人反對以外,收音機永遠地開著
這天晚上將近九點的時候,大芹了電話︰「老程,今天早點兒收車吧!」
「干嗎?」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跟兒子準備跟你一起吃頓長壽面」大芹在電話里說
生日?這種黑天和白天都連在一起的日子,生日連標點符號都不如可是老婆想著呢,也只有她想著
「剛拉夠了車份兒,今天不好」程顯祖把收入已經當成了生命有無價值的唯一衡量標準
「那也不拉了,就回家!」大芹命令道
程顯祖掉轉車頭回了家,進了門看到桌子上除了自己愛吃的菜以外,還有一個大蛋糕這是兒子的杰作,準是他買的,因為無論是程顯祖還是大芹都不舍得買新僑飯店的蛋糕
雖然自己開出租沒有多長時間,可是一家人這樣的聚會恍如隔世,程顯祖感交集,他甚至覺得眼淚在眼圈里打轉,喉嚨一陣地發緊是老婆兒子把他從那個陌生的世界里拉了回
一家人坐在了桌子前,兒子拿出了一系列和蛋糕有關的東西,一頂紙做的王冠,若干根不同顏色的蠟燭,一沓裝蛋糕用的紙盤,一把切蛋糕用的塑料餐刀兒子把蠟燭一根根地插在蛋糕上點燃,把王冠戴在了程顯祖的頭上說︰「爸爸,閉上眼楮許個願,然後把蠟燭吹滅了」
對這一套洋把戲,程顯祖一向就不以為然,特別是這個吹蠟燭,程顯祖怎麼也想不開,吹蠟就是吹燈拔蠟的意思,是不吉利的中國死了人才穿白色的孝服,外國人結婚的婚紗卻是白色的但是,不管怎麼樣,兒子是年輕人,他們喜歡洋玩意兒
程顯祖笑著說︰「許願?我這個歲數還有什麼願,就希望你們娘倆平平安安的就行了」
「爸,不管是什麼願望,說出就不靈了,您得在心里默默地說」兒子對爸爸這個外行提醒道
吹了蠟燭,兒子遞餐刀叫他切蛋糕,程顯祖切了一塊裝在紙盤里遞給大芹說︰「這塊兒給你,我現在沒黑沒白地在外頭跑,家里外頭都指望你一個人了,你辛苦了!」
大芹接過說︰「你現在是咱們家的大功臣了,你今天喝一口吧?」
提到了酒,程顯祖才意識到,這些日子竟然沒想起它,兒子說︰「當然得讓我爸爸喝了,今天他的生日」
老婆倒上了紅酒,兒子倒了啤酒,程顯祖倒了二鍋頭,一家人舉起酒杯兒子說︰「祝老爸生日快樂!」
就在這個時候,程顯祖的手機響了
「二哥,在哪呢?」是慶的聲音
「在家呢」
「扛不住了?這麼早就收了?」慶說
「不是,你嫂子今天給我過生日早回點兒」
「那行了」听得出,慶好像是有什麼事
「有事嗎?」程顯祖問道
「你好容易回去早點兒就算了」
「你一定是有事,你就說吧」程顯祖說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今天是小樂子的生日,我們幾個人想在四姐那給他熱鬧熱鬧,我想叫你也去,跟大伙也熟悉熟悉,這對以後有好處小樂子是大家伙的活寶,你看巧了,你也生日,你過你的吧」慶說
程顯祖拿著電話不知道怎麼好,按理說,小樂子跟他並不熟悉,一共見了兩次面,去不去的沒什麼,老婆兒子好容易和自己湊在一起又一想,以後真的和這幫人少不了往,慶說的也不是沒道理總不能開了出租就上炕認識老婆下炕認識鞋呀
大芹大概是听清了電話的意思說︰「干嗎?好不容易回吃頓踏實飯,誰找你?」
「有個一塊兒開車的朋友,也是今兒的生日,大伙想在一起熱鬧熱鬧」程顯祖解釋說
「他過生日你不過生日,湊什麼份子?」大芹滿臉不高興地說
「你都跑野了,外邊的飯比家里的香是怎麼著?我這精心巴意地給你弄了面條,你倒好,不如別人的一個電話兒」大芹撅著嘴說
「你瞧你,在外邊混,總不能上炕認識老婆下炕認識鞋呀?」程顯祖看到老婆不高興說
「依著你的意思呢,上炕也不認得老婆就對了?」
「媽,您這是干嗎?我爸他也是為了有個人緣,爸,叫我媽給您煮了長壽面吃了再走」程楠听了打著圓場說
雞蛋、蝦仁、肉片、蘑菇、黃花、木耳的三鮮鹵,青豆、黃豆、水疙瘩、黃瓜、細細地切成了絲的面碼,面條是大芹親手抻的,看,老婆這碗長壽面是下了功夫的
程顯祖狼吞虎咽地吃著,一是這面真的是太香了,另外,既然決定去就別太晚了
吃了面,程顯祖拿著剛給沏好了的熱茶上了車,在車上給慶打了個電話
「我這就去,是四姐那嗎?」
「對,甭著急,都回不呢,你頂十一點到都不晚」慶說
「明天還得干活呢」
「今天晚上都不回家了,吃完喝完就在那睡了,你請好了假」
听說要一宿都不回家,程顯祖有些猶豫了
程顯祖到了地方的時候,四姐的飯館門口已經停了七八輛出租車飯館里燈火通明,他走了進去,人們抬頭看了看他,並沒有人認識他他用眼楮找慶,可是沒有看見幾張桌子拼好擺在屋子的中央,人們圍著桌子說著話,看這陣勢,四姐是把飯館關了門,專門伺候這幫人了
「二哥,快找地方坐下!」四姐什麼時候站在了他的旁邊四姐今天看是精心打扮了自己,頭發高高地盤起,一件淡紫色的連衣裙緊繃在圓滾滾的身子上,脖子上和耳朵上分別掛著項鏈和耳墜,燈光下一閃一閃的只是這張臉描畫得有點兒過分,讓人感覺她把自己的臉當了畫布,重新描繪了一幅形象過分的腮紅,嘴唇好像是冒著血,特別是那個假睫毛,濃密得竟然看不見她的眼珠子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慶的二哥……」四姐忽然說了一半兒扭過頭問程顯祖,「是親的嗎?」
「不是,是朋友,很小就在一起的朋友」程顯祖搖搖頭說
司機們只是看了程顯祖一眼,接著說著自己的話,看程顯祖的到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程顯祖找了個地方坐了下
「慶沒呢?」大概是覺得這陌生有點兒別扭,程顯祖問四姐
「這死鬼,下午就張羅說今天晚上給小樂子過生日,我就關了門兒,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他沒,不單他沒,小樂子也沒呀」四姐一邊給程顯祖倒著茶一邊說
「忙活兒呢唄」程顯祖安慰道
「抱著元寶跳井,舍命不舍財,他們倆今天要是把姑女乃女乃玩兒了,我就騸了他們!」四姐的話音剛落,就有人接過茬兒說︰「四姐,說話別這麼狠叨叨的,小樂子你騸了我信,慶你可不見得舍得」
四姐說道︰「滾你女乃女乃的纂兒,你再胡唚,我到廚房拿把剔肉的刀子,先把你騸了!」四姐說完滿屋子的人哄笑起
對于開出租的人說,難得有機會坐下聊天,一旦坐下說得最多的還是這個出租
「听說了嗎,出租車要漲價」
「你听誰說的?」
「漲價是好事呀!」
「糊涂腦子,漲價誰還坐?」
「油錢漲了,車價自然要漲,這個順理成章呀」
「油錢漲了就應該降車份兒」
「這個說得對,漲車價就是把漲價的壓力攤在了坐車的身上,老板不受損失」
「降車份兒呀,你就甭想了,國旗降下車份兒也降不了!」
「听說市政府有了規定,每輛車補助一塊錢」
「那開雙班兒的怎麼就一個人五十?」
「這你就糊涂呀,人家是按車給的,不是按人給的呀」
「按車給的?那車份兒怎麼不按車算了,雙班兒的為什麼比單車的高?」
「你樂意干哪!合同不是你自己簽的嗎?」
「我們隊長說得好,甭不樂意,我就問你三個字兒︰‘干不干?’」
「對,你不干,後面排隊等著呢!」
人們正在亂哄哄地議論著,慶走了進
「你怎麼這時候才?」四姐第一個走上前去問道
「咳,別提了,我從西三旗往這趕,有個娘們兒要上亮馬河大廈,我想順路就拉上了她到了亮馬河她叫我等她一會兒,這下可壞了,左等不右等不,我知道上當了跑進去找,哪找去?早他媽的溜了」
「你干了這麼多年,老家雀兒(雀︰念巧)讓小家雀兒給騙了,哈哈!」
「甭費話,我讓你給小樂子訂的蛋糕呢?」四姐問道
「在車里呢,我忘了拿了,都是讓那娘們兒給氣的」慶說完出門去拿蛋糕
四姐一邊看著表一邊說︰「小樂子還不回,是不是也讓什麼鳥給騙了呢?」
「哥幾個等著開飯呢還是等著我呢?」上次說慶把程顯祖往火坑里推的老黑跟著拿蛋糕的慶走了進老黑在這里歲數最大,加上說話不饒人大家都讓他幾分
「四姐呢?」老黑環顧四周問
「在這呢!」四姐答應道
「怎麼還沒開始呀?都什麼時候了,這就快十一點了,是不是吃完了?」老黑說
「吃什麼吃?小樂子還沒呢」四姐一臉不高興地說
「不能呀,我快八點的時候還跟他通了電話呢,他說有個去懷柔廟城的活兒,拉完了就回,懷柔到這二十多公里,早就該回了?」老黑不解地說
慶听了說︰「給他打個電話,都餓著等他,憑什麼呀?」
慶撥了電話等了半天說︰「關機,沒人接!」
「這小兔崽子,他的生日,大家伙巴巴結結地等著他,他倒關了機,什麼人哪?」四姐沉不住氣了
「別出什麼事?」有人擔心道
「不會吧,那小子長毛比猴都精,能出什麼事呢」慶也疑惑道
「也許是手機沒電了,八成現在正往這趕呢」另一人說
「四姐,我看這樣吧,別讓大家伙兒都餓著了,先上菜,把蛋糕給他留著,等他了再切」老黑說
「這要是平常你們哥幾個吃飯也就罷了,今天是他的生日,吃得亂七八糟的算怎麼回事呢」四姐不樂意地說
慶說︰「這樣吧,他要上懷柔必走京順路,我開車去迎迎他,你們哥幾個先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