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客中文網七斤慢慢地抬起頭,嘆一口氣說,「皇帝坐了龍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這可好了,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麼!」
七斤又嘆一口氣,說,「我沒有辮子」
「皇帝要辮子麼?」
「皇帝要辮子」
「你怎麼知道呢?」七斤嫂有些著急,趕忙的問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說要的」
七斤嫂這時從直覺上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為咸亨酒店是消息靈通的所在伊一轉眼瞥見七斤的光頭,便忍不住動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絕望起,裝好一碗飯,搡在七斤的面前道,「還是趕快吃你的飯罷!哭喪著臉,就會長出辮子麼?」
太陽收盡了他最末的光線了,水面暗暗地回復過涼氣;土場上一片碗筷聲響,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飯,偶然抬起頭,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發跳伊透過烏 葉,看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正從獨木橋上走,而且穿著寶藍色竹布的長衫
趙七爺是鄰村茂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里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因為有學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他有十多金聖嘆批評的《三國志》,時常坐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于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後,他便將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嘆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七斤嫂眼楮好,早望見今天的趙七爺已經不是道士,卻變成光滑頭皮,烏黑發頂;伊便知道這一定是皇帝坐了龍庭,而且一定須有辮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險因為趙七爺的這件竹布長衫,輕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只穿過兩次︰一次是和他嘔氣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時候,一次是曾經砸爛他酒店的魯大爺死了的時候;現在是第三次了,這一定又是于他有慶,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記得,兩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經罵過趙七爺是「賤胎」,所以這時便立刻直覺到七斤的危險,心坎里突突地發起跳
趙七爺一路走,坐著吃飯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點著自己的飯碗說,「七爺,請在我們這里用飯!」七爺也一路點頭,說道「請請」,卻一徑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們連忙招呼,七爺也微笑著說「請請」,一面細細的研究他們的飯菜
「好香的干菜,听到了風聲了麼?」趙七爺站在七斤的後面七斤嫂的對面說
「皇帝坐了龍庭了」七斤說
七斤嫂看著七爺的臉,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經坐了龍庭,幾時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總要大赦罷」七爺說到這里,聲色忽然嚴厲起,「但是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你們知道︰長毛時候,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
七斤和他的女人沒有讀過,不很懂得這古典的奧妙,但覺得有學問的七爺這麼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無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這機會,便對趙七爺說,「現在的長毛,只是剪人家的辮子,僧不僧,道不道的從前的長毛,這樣的麼?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從前的長毛是整匹的紅緞子裹頭,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腳跟;王爺是黃緞子,拖下去,黃緞子;紅緞子,黃緞子,我活夠了,七十九歲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語的說,「這怎麼好呢?這樣的一班老小,都靠他養活的人,……」
趙七爺搖頭道,「那也沒法沒有辮子,該當何罪,上都一條一條明明白白寫著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麼人」
七斤嫂听到上寫著,可真是完全絕望了;自己急得沒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伊用筷子指著他的鼻尖說,「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時候,我說,不要撐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進城去,滾進城去,進城便被人剪去了辮子從前是絹光烏黑的辮子,現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這囚徒自作自受,帶累了我們又怎麼說呢?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見趙七爺到村,都趕緊吃完飯,聚在七斤家飯桌的周圍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場人物,被女人當大眾這樣辱罵,很不雅觀,便只得抬起頭,慢慢地說道︰
「你今天說現成話,那時你……」
「你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間,八一嫂是心腸最好的人,抱著伊的兩周歲的遺月復子,正在七斤嫂身邊看熱鬧;這時過意不去,連忙解勸說,「七斤嫂,算了罷人不是神仙,誰知道未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時不也說,沒有辮子倒也沒有什麼丑麼?況且衙門里的大老爺也還沒有告示,……」
七斤嫂沒有听完,兩個耳朵早通紅了;便將筷子轉過向,指著八一嫂的鼻子,說,「阿呀,這是什麼話呵!八一嫂,我自己看倒還是一個人,會說出這樣昏誕胡涂話麼?那時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誰都看見;連六斤這小鬼也都哭,……」六斤剛吃完一大碗飯,拿了空碗,伸手去嚷著要添七斤嫂正沒好氣,便用筷子在伊的雙丫角中間,直扎下去,大喝道,「誰要你多嘴!你這偷漢的小寡婦!」
撲的一聲,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踫著一塊磚角,立刻破成一個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撿起破碗,合上檢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著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連說著「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發怒,大聲說,「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趙七爺是笑著旁觀的;但自從八一嫂說了「衙門里的大老爺沒有告示」這話以後,卻有些生氣了這時他已經繞出桌旁,接著說,「‘恨棒打人’,算什麼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2),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後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他兩手同時捏起空拳,仿佛握著無形的蛇矛模樣,向八一嫂搶進幾步道,「你能抵擋他麼!」
八一嫂正氣得抱著孩子發抖,忽然見趙七爺滿臉油汗,瞪著眼,準對伊沖過,便十分害怕,不敢說完話,回身走了趙七爺也跟著走去,眾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讓開路,幾個剪過辮子重新留起的便趕快躲在人叢後面,怕他看見趙七爺也不細心察訪,通過人叢,忽然轉入烏 樹後,說道「你能抵擋他麼!」跨上獨木橋,揚長去了
村人們呆呆站著,心里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論城中的新聞的時候,就不該含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他們也仿佛想發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麼議論可發嗡嗡的一陣亂嚷,蚊子都撞過赤膊身子,闖到烏 樹下去做市;他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關上門去睡覺七斤嫂咕噥著,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關上門睡覺了
七斤將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煙,象牙嘴六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斗里的火光,漸漸發黑了他心里但覺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計畫,但總是非常模糊,貫穿不得︰「辮子呢辮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龍庭破的碗須得上城去釘好誰能抵擋他?上一條一條寫著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舊從魯鎮撐航船進城,傍晚回到魯鎮,又拿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和一個飯碗回村他在晚飯席上,對九斤老太說,這碗是在城內釘合的,因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個銅釘,三文一個,一總用了四十八文小錢
九斤老太很不高興的說,「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夠了三文錢一個釘;從前的釘,這樣的麼?從前的釘是……我活了七十九歲了,」
此後七斤雖然是照例日日進城,但家景總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著,不再听他從城內得的新聞七斤嫂也沒有好聲氣,還時常叫他「囚徒」
過了十多日,七斤從城內回家,看見他的女人非常高興,問他說,「你在城里可听到些什麼?」
「沒有听到些什麼」
「皇帝坐了龍庭沒有呢?」
「他們沒有說」
「咸亨酒店里也沒有人說麼?」
「也沒人說」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的店前,看見他又坐著念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也沒有穿長衫」
「……」
「你想,不坐龍庭了罷?」
「我想,不坐了罷」
現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到夏天,他們仍舊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過八十大壽,仍然不平而且康健六斤的雙丫角,已經變成一支大辮子了;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3)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
一九二○年十月
注釋︰
(1)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年九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
(2)張大帥︰指張勛(1)
(3)十八個銅釘︰據上文應是「十六個」故鄉(1)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睫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佷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淒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于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家具,此外須將家里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了」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 盡力的刺去,那 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2)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給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听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捉小鳥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里,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于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我們日里到海邊檢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3)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