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四嫂子早睡著了,老拱們也走了,咸亨也關上門了這時的魯鎮,便完全落在寂靜里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里嗚嗚的叫
一九二○年六月
注釋︰
(1)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006章(2)這里卻一點沒有記載!」
我的一位前輩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談閑天,一听這話,便很不高興的對我說︰
「他們對!他們不記得,你怎樣他;你記得,又怎樣呢?」
這位N先生脾氣有點乖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世故的話當這時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語,不贊一辭;他獨自發完議論,也就算了
他說︰
「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3)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關門;幾家偶然忘卻的,便掛到第006章前後的事,便都上我的心頭,使我坐立不穩了
「多少故人的臉,都浮在我眼前幾個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顆彈丸要了他的性命;幾個少年一擊不中,在監牢里身受一個多月的苦刑;幾個少年懷著遠志,忽然蹤影全無,連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
「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里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里漸漸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紀念這些事
「我們還是記起一點得意的事談談罷」
N忽然現出笑容,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模,高聲說︰
「我最得意的是自從第006章以後,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罵了
「老兄,你可知道頭發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古今多少人在這上頭吃些毫無價值的苦呵!
「我們的很古的古人,對于頭發似乎也還看輕據刑法看,最要緊的自然是腦袋,所以大闢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宮刑和幽閉也是一件嚇人的罰;至于髡,那是微乎其微了(4),然而推想起,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們因為光著頭皮便被社會踐踏了一生世
「我們講革命的時候,大談什麼揚州三日,嘉定屠城,其實也不過一種手段;老實說︰那時中國人的反抗,何嘗因為亡國,只是因為拖辮子
「頑民殺盡了,遺老都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洪楊(5)又鬧起了我的祖母曾對我說,那時做姓才難哩,全留著頭發的被官兵殺,還是辮子的便被長毛殺!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只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發而吃苦,受難,滅亡」
N兩眼望著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說︰
「誰知道頭發的苦輪到我了
「我出去留學,便剪掉了辮子,這並沒有別的奧妙,只為他不太便當罷了不料有幾位辮子盤在頭頂上的同學們便很厭惡我;監督也大怒,說要停了我的官費,送回中國去
「不幾天,這位監督卻自己被人剪去辮子逃走了去剪的人們里面,一個便是做《革命軍》的鄒容,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學,回到上海,後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忘卻了罷?
「過了幾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謀點事做便要受餓,只得也回到中國我一到上海,便買定一條假辮子,那時是二元的市價,帶著回家我的母親倒也不說什麼,然而旁人一見面,便都首先研究這辮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聲冷笑,將我擬為殺頭的罪名;有一位家,還預備去告官,但後因為恐怕革命黨的造反或者要成功,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性廢了假辮子,穿著西裝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罵的聲音,有的還跟在後面罵︰‘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們罵得更利害
「在這日暮途窮的時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拚命的打了幾回,他們漸漸的不罵了只是走到沒有打過的生地方還是罵
「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還時時記得哩我在留學的時候,曾經看見日報上登載一個游歷南洋和中國的多博士的事;這位博士是不懂中國和馬語的,人問他,你不懂話,怎麼走路呢?他拿起手杖說,這便是他們的話,他們都懂!我因此氣憤了好幾天,誰知道我竟不知不覺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統初年,我在地的中學校做監學(6),同事是避之惟恐不遠,官僚是防之惟恐不嚴,我終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場旁邊,其實並非別的,只因為缺少了一條辮子!
「有一日,幾個學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說,‘先生,我們要剪辮子了’我說,‘不行!’‘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你怎麼說不行呢?’‘犯不上,你們還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罷’他們不說什麼,撅著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終于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嘖嘖了;我卻只裝作不知道,一任他們光著頭皮,和許多辮子一齊上講堂
「然而這剪辮病傳染了;第三天,師範學堂的學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條辮子,晚上便開除了六個學生這六個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006章之後又一個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樣,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還被人罵過幾次,後罵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辮子,我就不再被人辱罵了;但我沒有到鄉間去」
N顯出非常得意模樣,忽而又沉下臉︰
「現在你們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麼女子剪發了,又要造出許多毫無所得而痛苦的人!
「現在不是已經有剪掉頭發的女人,因此考不進學校去,或者被學校除了名麼?
「改革麼,武器在那里?工讀麼,工廠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給人家做媳婦去︰忘卻了一切還是幸福,倘使伊記著些平等自由的話,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爾志跋綏夫(7)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豫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麼給這些人們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沒有到中國的脊梁上時,中國便永遠是這一樣的中國,決不肯自己改變一支毫毛!
「你們的嘴里既然並無毒牙,何以偏要在額上帖起‘蝮蛇’兩個大字,引乞丐打殺?……」
N愈說愈離奇了,但一見到我不很願听的神情,便立刻閉了口,站起取帽子
我說,「回去麼?」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門口
他戴上帽子說︰
「再見!請你恕我打攪,好在明天便不是雙十節,我們統可以忘卻了」
一九二○年十月
注釋︰
(1)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2)雙十節︰民國時候的國慶紀念日
(3)斑駁陸離的洋布︰指辛亥革命後至一九二七年這一時期中國的國旗,也叫五色旗
(4)我國古代刑法分為五等,「去發」的髡刑不在五刑之內,但也是一種刑罰
(5)洪楊︰指洪秀全,楊秀清
(6)監學︰清末學校中負責管理學生的職員,一般也兼任教學工作
(7)阿爾志跋綏夫(18781927)︰俄國小說家風波(1)
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 樹葉,干巴巴的才喘過氣,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面河的農家的煙突里,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潑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這已經是晚飯的時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 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河里駛過文人的酒船,文豪見了,大發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
但文豪的話有些不合事實,就因為他們沒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話這時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著凳腳說︰
「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不願意眼見這些敗家相,還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飯了,還吃炒豆子,吃窮了一家子!」
伊的曾孫女兒六斤捏著一把豆,正從對面跑,見這情形,便直奔河邊,藏在烏 樹後,伸出雙丫角的小頭,大聲說,「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雖然高壽,耳朵卻還不很聾,但也沒有听到孩子的話,仍舊自己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這村莊的習慣有點特別,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當作小名九斤老太自從慶祝了五十大壽以後,便漸漸的變了不平家,常說伊年青的時候,天氣沒有現在這般熱,豆子也沒有現在這般硬;總之現在的時世是不對了何況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親七斤,又少了一斤,這真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實例所以伊又用勁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兒媳七斤嫂子正捧著飯籃走到桌邊,便將飯籃在桌上一摔,憤憤的說,「你老人家又這麼說了六斤生下的時候,不是六斤五兩麼?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稱,十八兩秤;用了準十六,我們的六斤該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見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許是十四兩……」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還沒有答話,忽然看見七斤從小巷口轉出,便移了方向,對他嚷道,「你這死尸怎麼這時候才回,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著你開飯!」
七斤雖然住在農村,卻早有些飛黃騰達的意思從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鋤頭柄了;他也照例的幫人撐著航船,每日一回,早晨從魯鎮進城,傍晚又回到魯鎮,因此很知道些時事︰例如什麼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麼地方,閨女生了一個夜叉之類他在村人里面,的確已經是一名出場人物了但夏天吃飯不點燈,卻還守著農家習慣,所以回家太遲,是該罵的
七斤一手捏著象牙嘴白銅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低著頭,慢慢地走,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勢溜出,坐在他身邊,叫他爹爹七斤沒有應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