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聲唧嗚,星光點點。
鐘澤夫在村口把車子停下、熄火。
先注視前方半晌,才轉過頭凝視依舊坐著沒有打算下車的郁蘭。
過了一會兒,她開口打破沉默。
「你會穿越時空來這個時代,就是為了要親身體驗事情的每一個面相嗎?」
他沒料到她會這樣問,手指輕撫方向盤。「是可以這麼說,無論看了多少資料、畫面,都比不上親自參與來的深刻,當然歷史的角度因人而異,即使我能以最客觀的態度看待,但仍不免會加入主觀的判斷。」
郁蘭咬著下唇。「今晚看到的一切讓我很難受,以前不明白也就算了,可現在──看到這個時代的人,是如此專心一志想要『反共復國』,而且這樣的信念是如此強烈,彷佛這就是他們此生的唯一目標,可是……對從『未來』過來的我,見到此景卻覺得很諷刺,想到那些榮民伯伯們就是抱著這樣的信念,從年輕等到頭發灰白,整整四十年,終于解除了『戡亂』、『戒嚴』,兩岸可以探親、經商,他們能回到自己的家鄉……卻發現人事已非,我就……」淚水再度流下,那份心酸和無奈實在難以解之。
「你不能用未來的眼光來看待他們,更不能輕視、嘲笑他們此時此刻的信仰和深信的事物,因為本來就沒人能預測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每一個時代都有其應背負的包袱,而人類就是踏著這些包袱進步、演化。」
她靜了一下。「未來的世界到底是怎麼樣?」她輕輕地問道。
他望著她,這問題可以不回答的,但她臉上的淚水,卻令他難以釋懷。「你們對未來有什麼想象期望,未來就會變成什麼樣子……」
「是這樣嗎?」她喃喃地說道,一會兒,她推開車門走下去。「你知道嗎?我現在才發現,其實我們那一代都沒有在想未來世界會變成怎樣,只在意怎麼過好現在的每一天……」既然不知道該如何讓世界和平,也無法阻止地球環境日益惡化,就只能選擇當鴕鳥。
是這樣嗎?澤夫望著她,對公元二○○一年青年人的想法他不得而知。
「你會想念你的家人嗎?」
面對這個突來的問題,他眨了好幾下眼,有些不明白前一刻還-時-世的她,怎會突然問到這個?
他微扯嘴角。「有時會想,未來的親子關系比較淡漠。」
「是嗎?」這樣的未來真不討人喜歡。「那除了家人、朋友以外,你在未來可有其它掛念的人?」她背對著他問道。
他皺眉想了一下。「除了朋友、家人以外,還能掛念誰?」事實上他朋友不多,家人之間的關系也很生疏。
「特別的人呀!像……戀人。」
過了片刻,他才開口回答。「沒有,我沒有戀人。」長年鑽研于飛行領域中,讓他少有機會跟其它人發展親密關系。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背對著他露出只有自己才明白的淺笑。
「你會後悔來到這個時空嗎?」
「不會。」他頓了一下。「在遇到你之前不會。」
她皺鼻。「遇到我之後就後悔了?」這話挺傷人的。
「當然,否則你也不會在此了!」他仍懊惱自己的粗心。
她聞言默不作聲,想到這幾天的遭遇,想到未來的不可知──
「那天我說我已經找到可以讓你回去的方法時,你的反應為什麼會那麼激動?」她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別再提了,我不要你用那種方法!」她飛快地轉過身面對他。「我再重申一次,如果回去的代價是要用你的命來換,我寧願不回去!這輩子回不去都沒關系!」她難掩激動地說道。
發出這項聲明後,兩個人都同時呆住了,她掩住嘴,眨了好幾下眼楮,然後轉過身,不敢再面對他。
天!她說了什麼?她怎能說出這種蠢話?這不像她會講的……
身後傳來車門開闔聲──他下車了,並走到她身後。
「郁蘭,你……對我……」他猶豫地開口問道。
她轉過身,臉紅通通地。「沒有!什麼都沒有!你別胡思亂想!我只是……只是不想有人因為我而喪命!」她飛快地說道。
他只是不發一語地看著她,從他臉上的神情,她知道自己的心事藏不住了,天!才幾天而已,連她自己都無法置信!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有著無奈與矛盾。「郁蘭,我們……」
「已經很晚了,沁香會擔心我,我……我先回去了。」她往後退,臉上盡可能露出笑容──雖然看起來有點扭曲。「呃……今晚謝謝你帶我去羅中校家,我……知道了許多事,謝謝你,再見!」說完立刻跑開,可跑沒幾步,就被他拉住手臂,下一秒,他與她面對面,表情異常嚴肅。
「答應我!絕對不要喜歡上我!」他嚴厲地說道,其實他早察覺了早在他們四目相接的-那,只是不知他為何不肯承認,可現在必須在一切都還來得及前說清楚。
她胸口一窒,覺得心-那間被掏空,被拒絕的痛楚竄過她全身,同時一股怒氣也涌上,將原先想逃避的心情完全驅走,他憑什麼這樣告訴她?說不要喜歡就能輕易停住感情嗎?
也不知從哪生出的勇氣,她往前走一大步,整個人攀在他身上,踮起腳尖,毫不淑女地將唇印上他的,不顧他驚愕地睜大眼楮,結結實實給了他一個吻,然後放開他往後退一大步。
澤夫愣住了,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他只能站在原地注視著她,此刻的她,臉頰泛紅,眼楮似乎燃著兩簇火焰,胸口不停地起伏著,這樣的她,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美和魅力。
「你曾問我──我們那個時代的女生是不是都像我這樣。我現在告訴你──不是!」她仰起下巴。「我是獨一無二的!我要喜歡你,就是要喜歡你!你管不著!哼!」轉過身,她用力地往陳家方向跑,這回可沒人再攔她了。
一陣涼風吹來,讓他從震驚中回過神,凝望那越跑越遠的身影。
獨一無二……
她還真敢說呀!但……
伸出舌頭舌忝了一下唇,仍可嘗到屬于她的味道,那一吻豈只吻到他的唇上,連他的心……也都受到震動了。
抬頭望向天空,不由得有些無奈。常年研究歷史的心得是──永遠都不要去問為什麼。
扒扒頭發,回到吉普車上,轉個方向,朝基地駛去。他可以知道這個時空的歷史、政治發展,可關于他跟她,卻是一個未知的謎,完全不知道會朝哪個方向發展……
「玩得愉快嗎?!」沁香注視著她。
「嗯。」看到熟悉的臉龐,郁蘭突然涌起想哭的感覺,她跑過去抱住沁香,抽噎了起來。
沁香嚇一跳,沒有伸手推開。「怎麼了?」
郁蘭沒有說話,只是賴在她懷中,現在她好想爸媽呀!
「鐘澤夫欺負你了?」
「嗯!」可惡!他干脆真的去死好了!若不是他,她怎麼會受此委屈?更不會遇見他,把心都給弄丟了……
「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郁蘭問言一僵,立刻止住哭泣,輕輕地松開懷抱,直視沁香,見到她眸中深沉的矛盾情感,心不禁一凜。
「呃……你今晚跟……劉邦興怎麼了嗎?」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沁香原先的神情有些茫然,但下一刻即恢復炯然,別過臉。「沒什麼,今晚很好,他對我很好,也很體貼……」說完後,卻再度陷入自己的思緒中。
「喔……」幸好,外公沒出啥大錯。想也知道會讓她如此充滿憤恨的人是誰。
可憶及今晚所听到的事情,她不禁猶豫了,該告訴沁香她所听到的嗎?但是這樣一來就會幫助沁香與關旭村和好,那……劉邦興怎麼辦?她得站在他這一邊呀!
「你今晚有遇到他嗎?」沁香突地開口問道。
郁蘭沒有假裝不知她在指誰,老實地回答。「有。」
沁香扭緊手指頭。「他今晚有帶其它女伴一起去嗎?」他今天上班時來找過她,可她擺臉色不理他,並避著他,他拿她沒轍,只能悻悻然離去。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她心如刀割。
有!
只要這樣回答,就可以加深她與關旭村之間的鴻溝,讓她與劉邦興的關系更加穩固,外公外婆便能順利結合了,但,即使這樣想,說出口的卻是──
「沒有,他一個人赴會,而且今晚的聚會屬于較私人的,女伴多半都是眷屬。」講完後,她真想打自己嘴巴,干麼要這麼老實講?
沁香雖然想裝作無動于衷,可仍明顯地露出松一口氣的模樣。
慘了!不能這樣!「但他還是很受歡迎,女人都喜歡圍在他身邊!」情急之下,她忍不住夸大了事實。
果不其然,沁香的臉色變了,那深受打擊的神情,令她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他……」她試著開口想修正自己所造成的錯誤。
「別說了!我不要听!」沁香尖銳地說道,然後深呼吸幾口氣。「時間不早了,你趕快去洗澡。」她故作輕快地說道。
郁蘭張了張口,終究沒說出來,默默地轉過身,拿出換洗衣物,走進浴室。思緒亂紛紛的,今晚歷經太多情感沖擊,她已無力承受更多,現在她-想獨處,將這份壓力宣泄而出!
一夜無好眠,醒醒睡睡地,恍若飄浮在真實與幻夢之中。
靈魂好象離開了身體,四處游蕩。
突然間她似乎置身在二○○一年的時空,她站在台北街頭,看著川流不息的人與車。
她……回來了?!
她轉過身開始奔跑,跑過一條條的街道、巷弄,景色有點熟悉也有點陌生,但她知道自己是在回家的路上。
跑、跑……
突然間旁邊多了一個人,陪著她跑。
她立刻停下,一看,竟然是那個教她又愛又恨的家伙!
「你怎麼在這?」
「你怎麼在這?」他反問道。
「我回家了,你干麼跟過來?」
「你還沒有回家!」
她生氣了。「你在說什麼?我人現在就在回家的路上。」
「你沒有!」語畢,他轉身離去。
她則在原地跺腳。「豬八戒,你給我回來!把話說清楚!」
突然一陣恐慌襲向她。
他想死!他想讓她回家!
不知怎地,這樣的感覺是那樣強烈。
喔!天呀。她立刻拔腿朝他奔過去,可跑沒幾步,她發現自己又來到了海邊,那個來過多次的海邊……本能地,她開始尋找那熟悉的身影。
外婆外婆外婆、沁香沁香沁香,你在哪?
當她看到懸崖邊站了個人,想也不想地就沖了過去。
「別過來!」陳沁香轉過頭對她喝道。
「為什麼?」
「我要死!」
「什麼?!怎麼你也要死?!」她嚇得大叫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為什麼大家都要死?!
「因為他背叛我!所以我要死給他看!讓他後悔!」說完,陳沁香便縱身往海底跳下去。
「不要呀!他沒有背叛你啦!你听我說──」她也沖了過去,想也不想地就跟著往下跳──
郁蘭睜開眼楮,滿身大汗地醒過來。
看著一室微亮,早上了……想起方才所作的夢,她忙轉過臉,可應睡在她身邊的陳沁香卻不見人影,濃濃的不安立刻籠罩了她。
現在才六點,離上班時間還早呢!她立刻下床,穿上鞋子開始找人。
當她從一大早就到田里工作的陳爸爸口中得知沁香到河邊去散步時,盡管晨意稍涼,可她卻嚇出一身冷汗。二話不說,她立刻騎上黑色重鐵做成的笨重腳踏車,歪歪斜斜地騎到河邊去找人,就怕夢中的一切會實現。
當看見沁香立在岸邊,且低頭看著河面時,她嚇得立即跳下腳踏車,也顧不得把車停好,便朝她奔了過去,夢境與現實重疊在一起了。
「你……你在干麼?別……別做……傻事!」她一把抓住沁香的手臂,氣喘吁吁地說道。
沁香嚇了一大跳,手中的東西也因而掉落,並在風的吹送下掉進水中。「啊!不!」沁香扭頭一看!在看見水流已快速地將紙張帶走時,來不及細想,立刻跳進河中。
怎麼會這樣?!顧不得自己不是很會游泳,郁蘭也如夢中一般跟著跳下去,一心-想拉住沁香,結果兩人都跌坐進河中,全身衣服霎時濕透。
「你別鬧了!生命是很可貴的!怎麼可以為一個男人隨便送命?你有沒有為你的父母、為所有關心你的人想一想?!」郁蘭氣急敗壞地說道。
「你放手!別再拉著我!再遲那些東西就要漂走了!」沁香奮力地掙開她的箝制,急切地說道。
「不行啦!我不能放開你!」一心認定她是要去尋死,說什麼也不放開,結果兩人在使力拉扯中,雙雙又趴進水中,冰涼的河水灌進口鼻,郁蘭心一驚,便松開了手,沁香順利地掙月兌,慌忙地掙出水面,用力地嗆咳,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咦?郁蘭這才發現河水的高度差不多及膝而已,想要淹死的話,得坐下來把整張臉埋在水面下才有可能。
而沁香用力掙開她之後,也未朝河中心走去,反而是順著水流去揀拾散落在水面上的白色……紙張?!
啊咧?現在是什麼狀況?
「你在干麼?為什麼要害我跳下去?」一爬上岸,沁香顧不得全身都濕透,劈頭就罵道,溫婉形像完全不在。
郁蘭縮了縮。「我……我以為你要自殺?」
「我為什麼要自殺?」沁香簡直快昏倒。
「就……就為了……關旭村嘛!」郁蘭扁嘴,任誰作了那種夢,又看到她這個樣子,都會產生這樣的聯想。
關旭村?!沁香愣了愣,隨即靜默了下來,轉過身背對她。「我才不會為那種負心漢自殺?」她冷漠地說道。
一陣涼風吹來,即使現在是夏天,早晨的溫度仍涼,再加上剛剛才浸在冰涼甚至有些刺骨的河水中,郁蘭不禁打了個哆嗦。她一邊用力擠干身上衣服的水滴,一邊注視沁香,只見沁香在整理方才從水中打撈起的那些紙張,現在看來,那應當是信。沁香把信紙一張張攤平放在草地上,對角用小石頭壓著,還拿出放在口袋里的手帕,一邊扭干,一邊小心翼翼地吸去紙上的水珠。
「那是什麼?」
「沒什麼……」
郁蘭走近她。「要不要我幫你?畢竟是我害你弄掉的……」
「不用了,本來我到這來,就是想將這些東西扔進河里,可是……誰知道當真的落水時,我卻……」沁香垂下頭,咬唇不語。
郁蘭彎身拾起幾張紙,鋼筆的墨汁已被水暈開了,但仍清楚可見上面的文字──
我有沒有對你說過,你的唇是世上最美的紅菱!
我願變成你桌上那杯清茶,只讓你啜飲……
村
昨夜想你想到睡不著,今晨匆匆跑來你的辦公室。
而你還沒來,我默默數著每分每秒,心像被火煎熬。
直到你來了,就像一道最清涼的水,化開了那火。
村
才讀完兩張,郁蘭的臉不禁紅了起來,再不濟,也知道自己看的是人家的私密情書。唔!沒想到關旭村還挺會寫的。
「你……要撕掉它們呀?」她——地問道。
「留著干麼?看了徒惹傷心。」嘴巴雖是這麼說,但她仍不顧身上的濕冷,依舊專注處理那些被水弄濕的書信。
多恨呀!明明下定決心要把所有對他的情感跟這些信,全都撕碎放水流,可……為什麼就是下不了手呢?
抽出下一封濕漉漉的紙張,仔細攤平,才看第一個字,便知道下面的文字是什麼了,因為已經讀過、字字觸模過千百回了,早就烙在腦海-、心中。
「這是一把特別的鎖,世間獨一無二的,將你我的心緊鎖在一起,直到永遠……」沁香輕輕念著,然後她抬頭看向郁蘭。「你知道嗎?就是因為這封信,才讓我決定要跟他私奔。」
「私奔?」郁蘭震驚地瞪圓了眼,想起之前听到的話,那時沒意會出,現在明白了。
「對!私奔,我知道家里不會同意,為了怕他們逼我跟邦興結婚,所以我決定先一步行動。」沁香望著她。「就在遇到你的前兩夜,我把行李藏到劉家尚未蓋好的屋子上面……因為我打算與他去法院公證結婚……」
郁蘭倒抽口涼氣,怎麼會那樣巧?
「可當我跑去找他,並告知這個計劃時,他卻反對我這麼做,他說他希望能光明正大的將我迎進門,而不是這樣偷偷模模……」說到這,沁香抹去突然滑落的淚珠。「我真傻,居然相信這個理由,其實……那都只是推托之辭,他根本只是在玩弄我!」
沁香伸手抹去頰上的淚水。「我早該知道的,只是我不願意承認罷了,跟他交往一年來,我拚命告訴自己,我跟其它女生不同,我才是他唯一珍視的,可……還是好不安呀!所以我會那麼急著想跟他結婚,就是為了要牢牢地抓住他,不讓他再跟其它女生往來,但事實證明,我只是個傻瓜!」
看見原本溫婉堅強的人,突然變得自暴自棄,像變了個人似的,她好急。
「不是這樣的!」郁蘭急切地說道。「看看這些寫給你的詩和信,如果他對你不是真心真意的話,是寫不出來這些的。」
「那又怎樣?親眼所見還騙得了人嗎?」意說愈氣,沁香神色狂亂地看著那些好不容易才救回的書信,為什麼還要戀戀不舍?為什麼還要依依不放?她氣他,更氣自己!
「什麼鎖心?什麼一輩子不變?那都是騙人的!」沁香絕望地又哭又笑,說完後拿起那些紙就要撕,郁蘭反應快地撲了過去。
「別這樣!不是這樣的!」她用力抓住沁香的手。「別撕,撕了你一定會後悔!」
「有什麼好後悔的?」
郁蘭連連深吸了好幾口氣,即使所有的理智都在嘶吼著要她別說,但──她受不了啦!她無法忍受見到沁香這樣絕望、痛苦!她得對此負責的!如果不是她故意說不清楚,沁香又哪會傷心至此?
想起牛郎織女的故事,不!她才不要做那只亂傳話的喜鵲!
垂下頭,吸吸鼻子。「會!你會後悔,因為有些事情,就是不能眼見為憑……」郁蘭一邊強忍著想大哭的沖動,一邊開始述說昨晚的所見所聞……
「哈啾!」伴隨噴嚏聲而來的是毫不淑女的擤鼻涕聲,郁蘭瞪著手中那張黃色的「草紙」,那粗糙的質感已經弄得她的鼻子又紅又痛,不用想也知道,鼻頭已經被磨掉一層皮了。
好難受,這輩子從沒覺得像此刻這般悲慘過。
俱樂部中洋溢著熱情的探戈音樂,跟她低蕩的心情形成強烈對比。
她望著場中那對親密相擁,熱情跳舞的愛侶,淚水再度盈滿眼眶。
可惡!可惡!再也不忍看下去了,空氣中的煙酒味愈發令人難以忍受,她忍不住偷偷溜出俱樂部。
「哈──哈啾!」
哦!她頭好痛!走到旁邊涼亭里,雙手抱住頭,整個人蜷縮起來。
「你沒事吧─」鐘澤夫的聲音從她頂上響起。
「你走開!」她整張臉埋住,不想抬頭看他,在他那樣拒絕她之後,她已不知如何面對他,可一听到他的聲音,整顆心還是不爭氣地狂跳。
雖然沒有看他,但仍感覺得出他要坐下來了,她忙抬起頭準備叫他「滾」遠一點,可鼻頭卻在此時發癢,一個超大的噴嚏無法克制地噴射而出。
「哈啾!」
待她定眼一瞧,赫然發現鼻涕、口水已經毫不客氣地沾在蹲在她面前的那張英俊臉龐上。
兩人皆呆住了,十秒後,她默默地將手中的草紙送給他,而他則瞪著那坨不知已使用過幾回的紙團,片刻後,他搖搖頭,自己從身上掏出手帕擦拭,然後再拿出一疊新的草紙給她。她嘟起嘴,雖然不甘心,但還是乖乖地接過,原先的草紙的確已不敷使用。
「擤──」
她又用力地擤了一次鼻涕,鼻腔是暫時淨空了,可眼中的酸意卻怎樣都止不了,一看到他,那股想嚎-大哭的沖動更強烈了。
即使在得知有可能回不去時,也從未見過她如此哭喪著臉,澤夫不禁擰眉。「你到底怎麼了?」
「我快死了!」她抽噎地說道。
他听了不禁好氣又好笑。「只是小感冒而已,死不了的。」
她抬頭,憤怒地瞪著他。「小感冒?你說這是小感冒?」
「是的!」
在看到她眸中燃起兩簇怒火時,他就該有所提防,偏偏他不。
當她像餓狼一般撲向他,且緊緊搜住他的臉頰時,他應該立刻給她來個過肩摔,偏偏他不,只因怕傷著了她。
所以當他再一次被人強抱、強吻時,一點都不能怨天尤人,真的不能。更渾的是,他因驚訝張開了嘴巴,而無力阻擋那小舌的進攻,頓時理智像自己搭上了F5E,飛到九霄雲外去,令他再也無法控制地與她糾纏不休。
最後是這個進攻者自己棄械投降,推開了他。她又打出一個好大的噴嚏,在難逃「甘霖」灌溉下,理智緩緩駛回基地了。
在掏出手絹二度擦拭完畢之後,他望向她,用眼神問出他的問題!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臉色紅透,胸口的起伏明顯超出正常頻率,眼神晶亮地回望他。「你──現在有感覺嗎?」
有!想將她整個人再拉進懷中吻個徹底,狠狠「回報」她的「三度輕薄」,她到底有沒有把他當男人?竟然這樣撩撥他!玩火也不是這種玩法!難道二○○一年的女生都是這一款的?
獨一無二!他不動聲色。「該有什麼樣的感覺?」
「喉嚨感覺怪怪的,有點癢,會想咳嗽?」
他瞪著她,完全無言以對,好半晌,他才勉強開了口。「沒有,就算你把感冒傳染給我,也不會那麼快發作。」他打過免疫預防針,任何傳染病都傷不了他。
她打斷他。「你想說病毒需要潛伏期,對不?可從我打噴嚏再加上方才的……接吻,想不快發作都很難,敏感的人一定會立刻有感覺,可是你沒有,所以我告訴你,我不是感冒!」
這是什麼歪理?「為什麼不是?」
「你從沒遇過因改變歷史而快消失的人,對不對?我告訴你,你現在可以開始做記錄,因為你很快就可以見識到了。」她冷笑道。
這病毒有那麼恐怖嗎?已經侵犯到她腦子里去了嗎?「你到底在說什麼?」
她突然用力捶他的胸。「都是你害的!為什麼你要讓我到這里來?」說完後,她哇的一聲哭出來。「我就要消失了,我就要死了!而且不只如此,我媽、我阿姨、我表哥、表姊他們都要消失了啦!」
他被她弄得有些驚惶失措。「你先別哭啊,到底怎麼了?把話說清楚!」
她一邊哭、一邊抓住他的衣領,斷斷續續說道-「陳沁香……又跟……關旭村和好……現在……她不要……我外公了,所以她絕對……不會……不會跟他結婚了……」
邊哭邊說實在很累,她不得不暫停下來喘口氣,而他則從她的話中猜出大概的情形。
「你已經把昨晚听到的話講給她听了?」
听到這,她哭得更大聲了,淚流滿面地點頭,自責的神色寫滿整張臉。
他輕輕嘆息。「我不是叫你別管他們的事了。」
「不管?」她抹去臉上的淚水。「說的比唱的還好听!如果不知道事情真相也就罷了,也許他們就會這樣一直誤會下去,說不定,我沒有到這個時代,他們之間也是這樣子走的,可我來了,也看到了『真相』,你要我悶著不說嗎?」
她站起身來,有些不穩地走著。「你以為我沒想過,沒有掙扎過嗎?可是我能夠那麼自私嗎?只為了成全我的『存在』,所以要我外婆舍棄她真正所愛的男人,而與我外公在一起,然後按照原先的軌道──生下我媽,我媽再生下我……」
她轉身望著他。「說不定她跟關旭村在一起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而不是在跟我外公結婚多年後,有了孩子,卻又在她們年紀還小、還需要母親的時候離開她們……」她搖搖頭。「我不能自欺欺人,如果她跟我外公在一起真的幸福的話,她怎麼會離開呢?」
「沒有人能預測她選擇哪一條路未來會遇到什麼事,你對此沒有任何責任!」他嚴肅地望著她。
「我的確沒責任,如果我沒來這,沒遇到她,沒踫到這一切……可當我參與了,就注定月兌不了干系……」她撫著頭。「我想……我真的快要消失了。」
「消失?」
「對!就像電影演的一樣,一旦我改變了歷史,我也將消失不見……只是,他們怎麼沒說消失的感覺竟是這樣痛苦,會頭痛,全身發熱,整個人輕飄飄的,像踏不到地,還有……天和地都在……旋……轉……」她突地奔向他,並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他,他不禁帶著她往後倒退幾步。
「在我消失前,我一定要告訴你!」她深吸口氣。「雖然、雖然你不要我愛上你,我也知道愛上你是不對的,可是……可是已經太遲了,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真的太遲了!她干麼花那麼多的時間自怨自艾,應該要自私一點,把握住僅余的時光好好與他相聚。
神呀!請再多給我一點時間!
她絕望地看著他,整個心漲滿了濃烈的不舍,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用力眨掉,只希望在消失前好好看著他,記住他的容顏。
天!她頭更昏了……她伸出手指觸模他的臉龐,從他劍形的眉毛輕輕畫過,再游移到他挺直的鼻梁,然後感受到他臉頰上冒出的青髭,那微刺的感覺令她愛戀不舍,反復摩挲,最後拇指停在他的嘴唇,他的唇看起來薄薄的,模起來卻是那麼溫暖、柔軟,讓人……
「吻我……」
理智告訴自己,懷中那發燙的身軀證明她已經燒得神智不清,可一見到她淚眼汪汪的模樣,露著哀求的眼神,他便無法拒絕……不!應該說,他不想拒絕。
「真的要吻?」他低喃。
「對!快!」她痴痴望著他。「你知道嗎?我突然想到一個也可以回到未來的方法,只可惜當我想到時,一切都太遲了……」她為什麼會這麼笨,直到現在才想到。
「什麼方法?」
暈眩感更強烈了,一波波地襲向她,令她快招架不住。「以前看過一本愛情小說,女主角跟男主角做的事之後,就回到未來了,所以,如果我早點跟你……做──」還沒說完,她的唇已被他堵住。
她閉上眼,感覺他的唇溫柔地覆上,原來被吻的感覺這麼好,如果就在他的吻中消失,那也就……
感覺到懷中的人身體癱軟,他立刻睜開眼楮,移開唇。
「郁蘭!」
她一點反應都沒有,這回是徹底昏了。顧不得嘆氣,他忙攔腰抱起了她,將她帶到旁邊隱密處,然後拿出鞋底的黑盒子,按了個鈕後,黑盒子射出一道紅光,他用那光開始掃描她全身。
看過上面的指數後,他對天翻個白眼。「消失個頭啦!明明就是受到濾過性病毒感染,還在那邊亂掰。」
他再按個鈕,黑盒子射出一道黃光,具醫療功效的光線射進她體內,協助消滅病毒,一會兒熱度下降,他才將黑盒子重新收好。
望著依舊緊閉著眼還未蘇醒的她,想到親吻之前她所說的話──
如果我早點跟你……做……
這種荒謬的方法也只有她想得出,一想到那畫面,他不覺面紅耳赤,唉!他們的結合,恐怕只會讓時空問題更加復雜化,而不能解決問題吧……
但時空問題的復雜度,有比他此刻對她的感情復雜嗎?才短短的數天,她就已經做到別人不可能做到的事,不管是過去、現在或未來,她比任何人都更深入駐進他的腦中心中……
這究竟該如何是好?
伸手輕輕觸模仍發紅的細女敕臉頰,輕輕嘆息。「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