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浮生回木石巷的時候,才發現父親已經早早的到家了,看樣子,已經洗過澡,禮服也換了下來,一個人坐在門廳里的大藤椅上看電視,伯母與桂花女乃女乃在旁邊閑話。
往常這時候,母親多半會去書房看文件,有時候也會跟伯母、桂花女乃女乃說上幾句……桂花女乃女乃是老人,話里總是離不開節氣、規矩、習俗,她可以對著一篩子的干黃花菜評頭論足,頭頭是道。伯母便會說學校里的事情,哪個學生她特別中意,最近會被保研啦,曼生的教授今兒找她,說曼生的報告交的不錯啦,院長秘書今天換了裝扮啦。懶
母親只是听著,靜靜的,誰的話她都接上一兩處。她有時候會頸子疼,習慣性的抬手揉一揉,桂花女乃女乃便要站起來幫她,母親不肯,說,沒事情。他知道,母親是心疼桂花女乃女乃年紀大了。
這時候,父親便會過去,說,我來吧。父親給母親揉肩的時候,看似漫不經心,眼楮一直盯著電視,里面有時候會在播一場足球賽,有時候會講解棋局,有時候,甚至是一場火爆異常的演唱會。
父親看的津津有味,母親的眉頭卻松了松,顯然是很享受這份恰好的力道的。
他有一次,頗有興趣的問父親,說,您這手藝練了多久了,走著神兒的手里還有數。他就曾在按摩館里見過按摩師傅偶爾走神,力道不準的,掐的穴道都疼,極不舒服。蟲
父親睨了他一眼,說,兒子,這有數沒數,心里門兒清呢,還管你眼楮往哪兒看?
後來,他大抵是有些能體會那「心里門兒清」的感覺,就好比跟她……他扯了一下嘴角,跟眾人一一打招呼。
父親見他回來,身體往藤椅上靠了靠,將腿腳舒展開來,有些隨性的過分,母親若是在,定是要皺眉瞪父親一眼了。
溫浮生覺得心情特別好。
溫道明把遙控器丟到一邊,對兒子擺了擺手,說︰「你過來。」
溫浮生走過去,坐下來,順便解了扣子,月兌了外套,苗阿姨接過去。
「給你母親打電話沒有?」溫道明輕聲問。
溫浮生一手搭在沙發扶手上,偏了一下腦袋,有些疑惑的說,「沒有。」
他看見父親皺起眉頭,有些不郁的樣子。他心中奇怪,往常母親有外事活動,他也很少打電話過去問好。也許是潛意識的知道母親身邊有父親照應著,他不必擔心。
溫浮生想到這里,笑了。
「不知道媽媽現在休息了沒有。」
他的聲音不輕,故意抬起腕子看了下時間。
桂花女乃女乃听見他的話,迅速的把話接上,道,「她哪里會這麼听話,回回要她早點休息,就是不听,打小就不曉得照顧自個兒。這麼下去可不行,我以後見了小姐,該怎麼交代喲……」
埋怨的語氣,溫浮生看了一眼父親,眉尖微蹙,竟是一臉贊同附和的表情。
溫道明回過神來,見著兒子並不算正經的目光,瞪他一眼,想起正事來,問道,「從那丫頭那兒回來?」
「嗯,說了會兒話。」溫浮生說著,便有些控制不住的牽起嘴角。
溫道明看著兒子臉上漾著的幸福,不由得就有些出神。
他永遠記得那年冬天,在c區,他跟幾個小子站在街頭,她捧著一本書,頭發細碎利落的像個小子,時不時的看一眼書,再看一眼前面有沒有車,根本不去注意腳下的路。
才下過一場大雪,地上的雪有些融化了,染著黑色的車輪的軋印與行人的腳印。她就這麼朝前走,直到撞到身上。
他也不是什麼好坯子,任著旁邊的幾個小子捅捅他,肆無忌憚的起哄,壞壞的努嘴。
她的臉紅了一下,抬起頭飛快的掃了他一眼,道歉,連說對不起。
他並沒有為難她,十分大方的說了聲沒關系,以後走路要小心,然後,就這麼讓她走了。旁邊的人推推搡搡的,不知誰說了句,道明,你丫挺的色大膽小啊,看我的……他也不吭聲,一條腿橫了出去,正好擱在對方自行車上。那時候,他驕橫的很,冷冷的哼了一聲,說, !找死哪!我看你們誰敢踫這姑娘。
後來他才想起來,那姑娘姓甚名誰他還不知道,之後的一個月,他每天都守在那個街頭,只盼著能再遇上她。
只是,沒能繼續守下去。
那一年,他也不過才十來歲的年紀,在他的記憶里,那段時間,所有的一切都充斥著鮮艷的紅色,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都用紅色的油漆覆蓋起來,上面寫滿了語錄,周遭全是紅旗、紅色的語錄本、紅袖章……
父親接受改造,柳長卿的父親卻仍被關押。永定門的火車站上,人頭攢動,到處都是紅色的橫幅標語——熱烈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後來才得知,他與柳長卿被分到一處插隊。他在村南,柳長卿佔著村北。兩人起著頭,帶著各自的人,干完活就湊到一塊兒,撂狠話,打群架,板磚、鋤頭都是他們的武器。贏的那方,瓜分了對方當天的吃食,有時候是黃面窩窩頭,有時候是幾塊蒸紅薯,吃完後,再悄無聲息的各回各處。
他為此餓過肚子,柳長卿自然也是。
如今再回想,他倒是有些想不出來,他與柳長卿究竟為何就這麼不對盤,在學校是,下鄉了仍是。非要爭個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的地步。
可在那個無聊和壓抑到令人發瘋的時代,這樣的爭斗,的確給死水無波的日子帶來一些波瀾,一些期待,一些……另類的快樂。
那個鄉下,簡直不能用窮山僻壤來形容,天是灰的,地是黃的,風卷著塵土與碎葉,刮在臉上,四野蒼茫。就在這樣既偏僻又貧窮落後的地方,村長的女兒便如出水芙蓉一樣,烏黑的頭發梳成又黑又長的麻花辮子,白皙的臉,自己改過的水藍色的小褂子,漂亮,充滿稚氣與靈氣。尤其,那姑娘有的一聲好嗓子,唱起歌來,清脆空靈……便是擱在如今,也是個絕佳的美人。
最重要的是,她的成分好,多少個在那插隊的小伙子,熬不住那無盡的黑暗,便起了心思,一心想要奪取她的芳心。
這里邊,自然不包括他。
他在無數個夜里,會想起那日在永定門的火車站上,柳長卿胸前戴著跟他一樣的大紅花,她與一批送行的家長擠在窗口,柳長卿的手伸出窗口,握住她的。
他等了一個月的姑娘,終于讓他見到了,仍是不知姓甚名誰,只是紅著眼圈望著柳長卿,仿佛這世上只有柳長卿一人。
母親握著他的手,左右吩咐他,一定要時常寫信回來,他安靜的應著。
一直到月台上響起了鈴聲,「嗚——」一聲,火車 嚓 嚓的響起來。
送行的人群里,鋪天蓋地的迸出了驚天動地的哭聲,甚至連還是嬰孩的道筠都「哇」的一聲哭出來。周遭都是一片悲痛,哭聲,口號聲,喧天的銅鼓聲……他卻遠遠的看著她,她緊緊的咬著唇,唇上都磕出了白白的印子,她就那麼望著柳長卿,眼底淚光閃爍,卻愣是沒有滾下一滴淚來。
他從沒見過那樣的女子,卻是鐘情于柳長卿,他想,自己每天跟柳長卿斗啊斗的,斗什麼呢,這都輸了一茬了。
後來才方知,一切是誤會一場,只是,那時的他並不知情。
真正讓他恨極了柳長卿的,恰是因為柳長卿那若有若無流露出來的情意,對村長的女兒。
有句老話說的好,「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
他跟柳長卿還算不上敵人,可情敵卻也勉強稱得上了。他跟柳長卿不論何種原因,明爭暗斗這麼些年,他自信自己是足夠了解柳長卿的。所以,他更能確定,柳長卿並非與他人一樣,只為了那姑娘姣好的成分,而是,動心,千真萬確的動心。
他想著她在月台上咬著唇,忍著淚的模樣,他想著她唇上那塊白白的印子,他想著她瘦小的身體……他的心里有怒火在燃燒,他控制不了,這火燒的他渾身都疼。
接著,某一個陰沉沉的天,還沒到群架的時間,他徒步,扛著鐵鍬,翻了半個山頭,到了村北。
他揍了柳長卿,多少人來勸架,他甚至都看得見柳長卿嘴角溢出來的血絲,仍是沒停手。他的眼里是一片血色,他知道自己也受傷了,可他就是不肯停手。
柳長卿從地上爬起來,他也爬起來。
他咬著牙,說,「柳長卿,你tmd良心被狗給吃了,你這個孬種!」
柳長卿向來比他斯文,那會子也被他徹底惹怒了,卻還比他理智,只是吐了一口吐沫,吐沫液都是紅色的。柳少卿也開始爆粗,說,「溫道明,你今兒tmd發什麼瘋!」
跟柳長卿一伙的那些小子作勢就要把他圍起來,被柳長卿攔住了。
他只是冷冷的笑,繼續撲了上去,他想,這種沒心沒肺的王八蛋,他恨不得一鐵鍬給拍死……
結果自然是村長、支部書記趕過來,療傷、沒完沒了的談話、寫檢討、關禁閉。
幫忙給他們上藥的,恰是村長的女兒,那個漂亮的姑娘。他因為不關注,還不知道這姑娘的姓名,心里一動,笑嘻嘻的,大言不慚的說,「姑娘,我們哪兒見過吧……哎喲,難怪面熟,我看著你跟我妹長得挺像的,都面善。」
他妹還在襁褓里頭呢。
那姑娘撲哧一聲就笑了,說,「你這人記性真差,我們都見過好幾回了。」
村長吸著旱煙,操著一口濃重的陝北口音,介紹說,「這是我閨女,娟兒。」
那姑娘紅了一下臉,擰著白色的毛巾遞給他,有些好奇的問,「你呢,為什麼要跟他打架?」
他看了一眼柳長卿,似笑非笑的,「沒事兒。」
他看得到柳長卿眼里的妒火,盡管隱忍著,那在不久前,還只是屬于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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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他追女孩子的招數,是柳長卿不及的,這一回合,他贏。
他再想起月台上,她白色的臉,紅色的眼,心里稍稍踏實了些。那時候的他,一心想著,他追著了柳長卿喜歡的姑娘,柳長卿日後回去,也沒法再傷她的心了。
那時候,他的想法就是這麼簡單。他對她的心意,也就這麼簡單……
這樣想著,溫道明就嘆了一口氣,已經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真的很久了。如果,他早些知道她是柳長卿的妹妹,如果,他沒有去與柳長卿爭村長的女兒……那麼,後來的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
「爸爸。」溫浮生輕聲叫著父親,「媽媽的電話。」
溫道明瞬間回神,看了一眼兒子,接過電話,「嗯。」
「嗯。」她也這樣回答。
他們通電話的時候是這樣子的,他料著,她是不想與他講話的,多半是兒子自作主張的叫他听。
他有些習慣性的想要微笑,卻發現突然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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