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浮生抬眼看杜煦,眉心微蹙.
「誰定的這兒?」他問了一句。
杜煦怔了一下,說是客人自己挑的地兒,這是新開的私菜館,口碑不錯……溫浮生擺了一下手,他來過這里,知道里面什麼情形。
那次來,也是跟她一塊兒,當時只覺得這家叫「之」的私菜館,看著,就很有意思。發現是譚靜之的菜館後,他想過換一家,又覺沒有必要。
他還記得她那天點的菜色,桂花糖蒸栗子,荷葉湯,還有一份紅稻米粥。她吃的很少,剩下來的,還指揮侍應生打包起來,帶回去。他從前,也沒有把吃不完的東西打包成食盒帶走的習慣腦。
杜煦與李師傅對視一眼,不知道這家私菜館有什麼問題——很少見老板這樣子,似乎一直在走神,準確的說,是有點兒魂不守舍了。今日去玉蘭苑的時候,並沒有看見蘇小姐……杜煦只是想到這里,便自動的收了心思。這會兒,老板也不下車,只是出神的看著外面,心事重重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溫浮生看見了杜煦一臉的神神叨叨,盡管克制的很好了。他正了正色,推開車門。
他覺得有些疲憊,跟連續通宵了幾個晚上似的,嚴重缺乏休息。旁人跟他打招呼,他笑著應下來,坐下軼。
他來的還是遲了,那一大組人嚷嚷著,說,浮生,你可遲到了。罰酒,罰酒。
餐具很快就給添了上來,侍應生給他倒上紅酒……他端起杯子的時候,想起她驚人的酒量,第一回見她喝酒,就是在大銅山的酒會上。鐘南領著她,跟客戶一一打照面,跟在後面的侍應生端著一整個托盤的空杯子,都是她的杰作。她能喝,卻不喜喝,偶爾跟他一起出去,他喝酒的時候,她會悄悄攔一下,叫他先吃點,或者喝些鮮女乃再說。
桌上的菜大都是精品海鮮,看著膩味。侍應生又端來海碗的燕窩粥,說是老板的一點心意。話是對所有人說的,溫浮生知道,也是對他一人說的。
他看著自己面前的皮皮蝦,呼了一口氣,對侍應生說︰「麻煩把這個撤了,換一份紅稻米粥,謝謝。」
他的話說完,就听桌上有人說,二少,你這口味,越來越清淡了啊。
溫浮生听了便笑,道,這跟口味有什麼關系。
服務員把燕窩粥撤下,重新上了紅稻米粥。
他拿了勺子,一口一口舀進嘴里。小小的一碗粥,很快便見了底。她偶爾會跟他開玩笑,只是偶爾。她說,你吃飯的時候,能不能別這麼斯文……顯得我很不斯文。她扁了一下嘴,很小的動作。他看見了,笑微微的,愈發斯文的放下碗,拿了餐布,很仔細的擦了嘴角。他望著她,故意逗她,說,我只吃一樣東西,會不斯文,並且,很不斯文,你知道的……她反應倒是快,一下子紅了臉,咬著牙不接話,只是狠狠的瞪他。
旁邊的人舉著紅酒杯子要與跟他踫杯,說,浮生,你今天還跑這兒來喝粥了,這粥有什麼好喝的……
他笑笑,沒說話,只是拿起了杯子,跟對方踫杯,然後把酒飲盡。他覺得,這喝下去的酒,滑過喉嚨,渾身的血液都暖了起來,也躁了起來。
桌上,已經有人喝紅了臉,屋子里煙霧繚繞的,推杯換盞的功夫,相互已經達成了共識,各自都有收獲,這便是酒桌上應酬的益處了。
旁邊有人過來摟他的肩膀,說,二少,听說,你好事近了嘛。
溫浮生還沒有開口,門推開,有人叫嚷嚷著,說,老板親自來了。一時間,笑語喧嘩,吵鬧無比。他從前跟譚靜之的那段,並不隱晦,他素來也不是在這種小事情上計較的人。可這時候,難免會有人露出那樣的意思來,一副你懂,我懂,大家懂的姿態,仿佛一切都心照不宣。
他跟人踫杯,譚靜之與其中一位閑話,有說有笑。剛才摟著他肩膀的那位,說,又一個進墳墓的,說是墳墓,好歹有片瓦遮著呢。這回我賣個老,哎,老哥哥告兒你,這人哪,還就得置個家出來,老婆孩子熱炕頭,是吧……是,他點頭,端起來杯子。
溫浮生呼出一口氣,譚靜之笑盈盈的走過來,輕聲問他,說︰「要不要緊?」
他挑一挑眉,笑,反問,「什麼要不要緊。」
她看著他,眼里的擔心不言而喻,溫浮生轉開了臉,說︰「生意不錯。」
「托福。」譚靜之微笑。
這話倒不是客套,的確是拖福,拖溫二少的福。雖說之前溫二少取消了跟譚家廳的所有合作,可從前他幫譚家廳積累下來的客源,仍在。
他于她,永遠是一把保護傘。
溫浮生沒有接話,只是慢慢的挽起衣袖,旁邊有人接了話茬,說,你們倆,悄模模的說什麼呢。譚靜之微笑,輕飄飄的給擋回去。對方又說,你們瞧瞧,這差別待遇。
又響起一陣心照不宣的笑聲。
溫浮生覺得刺耳。
他站起來,說,失陪一下。
溫浮生踩在地毯上,厚實的地毯,吸附了所有的聲音。他覺得今日格外的累,他的酒量不差,他們這個圈兒的,有幾個喝酒犯孬的,但他就是焦躁。他知道自己為的什麼,卻又無可發泄,便更加焦躁。他跟侍應拿了一盒煙,不是他抽慣了的那種煙,不過也不打緊。他點著了,煙叼在嘴里,許久才吐出煙圈。淡青色的煙霧裊裊升起,有些蒙住了視線。
他把煙夾在指間,想著,他這是有多久沒吸煙了……她素來不管他應酬上的事情,他一向自由的很,他這是有點兒犯嫌呢,有一回還當真酒借英雄膽,跑回家問她,我喝酒抽煙,你怎麼老也不管管呢。她特別不屑搭理他的樣子,說,你怎麼那麼幼稚呢。
想到這里,他驀地就笑了,手背蹭了一下鼻尖。他想,他也就,在她跟前幼稚那麼幾回吧。
笑過之後,便覺得無奈,也覺得累,全身心的疲憊。眼前依稀是那雙迷蒙的溢出水汽的眸子,他看的真切,也听的真切。她說,你要相信我,以後,你會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很愛你的,你也很愛她的妻子……她說,我們都需要一點時間,一點點就夠了……
她為離開他,花樣百出,那樣寡言的她,一時間舌燦蓮花。她較真,他也要較真。她想要離開他,她想要一個人扛住所有的事情,她想要退回到他們不曾相識的時候……沒門!他不知自己哪兒來的執拗,可是,他就是不願意放手.
懂她的難,懂也不能放。
那個晚上,她一直在主動,主動的,讓他的自制力全然崩潰。他是……他沒法拒絕這樣子熱情的她。一如她當初那句青澀的「我喜歡你」,他抗拒不了。
他壓著她的身子,逼著問她,說,蘇七七,你應我,你不會離開我。
她白藕似的手臂摟著他的頸子,說,浮生,我永遠都會在你身邊。
是這句話讓他放下所有防備,可似乎,是他的理解出了偏差,又或者,他們彼此對離開的概念,有了偏差。那樣的夜晚,旖旎無限,他們的身體緊密的結合在一起,那是她從未有過的放肆。她緊緊抱著他,哭得像個迷路的小孩,又笑的,像是盛開的花朵。她的嘴里,一遍一遍的,喚著他的名字。她的放縱,她的柔美,她那沁著香氣的肌體,每一個她,都叫他舍不得閉上眼楮。
只是經過這樣的夜晚,他才重新記起,她不是單純的小女孩,她的心思全部用在他身上,她讓自己變成了離開他的武器與籌碼。
要麼毀了他們的關系,要麼,放她走。
這是,她留給他的選擇題。
可這一切,讓他根本沒法選,也沒得選。
他記得早上醒過來的時候,終于認清了現實,那一點點的疼,像是一條毒蛇,在他的身體里,血液里,鑽來鑽去。
「浮生。」譚靜之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原來你在這里。」
「嗯。」溫浮生轉過身子,猛吸了一口煙。
「你臉色很差,真的不要緊?」她望著他。
「不要緊。」溫浮生抬起腕子,看了看時間,示意自己得進去了。
他轉身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冷。
他認識譚靜之的時候,是在那個肅穆的墓地里,他的祖母,她的祖父。他們都失去了重要的至親,他們都懷著無法言喻的傷痛。他沒能見祖母最後一面,她的家一夕之間分崩離析。
那樣的譚靜之,讓他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卑微的,無助的,彷徨的。
那時候,他們兩個,就那麼靜靜的相對。
祖母于他,是個無法彌補的遺憾與傷痛,這是他必須要承認的事實。早些年,祖父言語里,隱隱有著責怪那個女冠的意思。若不是那女冠蠱惑人心,若不是那女冠……祖母不會過世。不僅祖父,他也這樣想過。他素來覺得,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不足為信,甚至,可笑之極。只是,死者已逝,說再多也是徒勞。那時候,他們一家人是懷著那樣的遺憾,卻還不敢流露,因為,還有個背著更加沉重枷鎖的姑姑。
他告訴蘇七七,那些不是她該感到抱歉的,她那時候,只是個孩子。他的確是這樣想的,盡管,事實教他震驚。卻還是得壓著,那真的,不是她該承擔的責任。
他如何告訴祖父,她其實,是那女冠的養女,甚至,祖母是因她而亡。
他一心想要知道的真相、事實,如今終于厘清,他卻覺得更加沉重。
「浮生。」
譚靜之又喊了他一聲,追上來。
「我……」
溫浮生眯了一下眼楮。
「Tina的個人工作室,我有入股。」
「我知道。」
譚靜之並不意外他的「知道」。
「曼生的事情,我……不是我的意思,我……」譚靜之吸了一口氣,「我不會那樣對曼生,我不知道Cici會那麼做……」
「譚靜之。」
譚靜之心中一凜,望著他。
「我知道你沒那個膽子對曼生,但是。」溫浮生盯著她,目光森冷,「你以為,我的沉默,為的什麼?」
譚靜之不語,他的沉默,不代表,她就可以去踫蘇七七。他是這個意思,她太了解他了。
「你知道,事不過三的道理?」溫浮生往前一步,盯牢了她,「你要有下一次,我保不齊自己會怎麼做。」
他回包間,沒有再去看譚靜之。
蘇七七總是有很多大道理,她相信因果,相信報應,總是不許他做事過激。她在他身邊的時候,知道他心情不好,總有方法滅了他的火氣,也有方法,火上澆油。他們在一起時,他沒能好好護著她,那麼,在她重新回來之前,他得護好了。
若是譚靜之再去私自調查她的背景,再往報社發匿名傳真,亦或是,再利用媒體……他從不自詡善良之輩,沒有人再在他身邊勸慰著,他的確不知道,屆時,他會怎麼做。
溫浮生沒有再回公司,回玉蘭苑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這才回木石巷。
母親的車子已經在了,姑姑與曼生還沒回來,手機上倒是有兩通曼生的未接來電,他沒有回復。進了院子,祖父坐在藤椅上看書,桂花女乃女乃和苗阿姨在擇菜。看見他,停下來,溫浮生與他們閑話了幾句。
桂花女乃女乃告訴溫浮生,母親回來的早,已經在書房。
敲門進去,父親竟然也在。
溫浮生吸了一口氣,溫道明抬了下下巴,示意兒子坐下來,自己卻站起來,說,「我出去看看。」
門關好,溫浮生觸到母親審視的目光在,嘴角一彎,道,「媽媽,您饒過我吧。」
柳少卿點點頭,「怎麼一回事?」
她頓了頓,「我今天跟這孩子通過電話。」
溫浮生一驚,「她打電話給您?」
「是我打給她的。」柳少卿站起來,倒了一杯水,遞給兒子,「她跟我說,謝謝我,還有,祝福我跟你父親。」
溫浮生沉默,他今天的腦子有些不夠用,一時鬧不明白,這是什麼情形。母親對她還是有些芥蒂的,所以,每回叫她過來,都是讓他或是桂花女乃女乃傳話,從來也沒有自己打過一回電話。
「嗯。」柳少卿嘆了一口氣,「當初不是……為什麼要分開?」
「是我……還不想那麼快定下來。」溫浮生抿著唇,半晌才說,「媽媽,這件事,您別問了吧,我會處理好的。」柳少卿看著兒子,過了好一會兒,牽了下唇角,「猴崽子,還記得我當初的話呢,我現在不是追究你們到底誰的責任……我瞧著你父親的模樣,也是知道一點的,可他不肯漏口風。他這個人,嘴巴緊的時候,撬都撬不開,急死個人,你別學你父親這個……你祖父還不知道,你得先告訴我,是怎麼個情況,到底有多嚴重。七七那孩子不是個不曉得分寸的人,你也別拿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來搪塞我,就告訴我實情。」.
「媽。」溫浮生抬手揉了下眉心,「您得幫我守著秘密,還是,您教教我,該怎麼做。」
他覺得很累。
「簡單的說……」溫浮生看著母親,「七七是孤兒沒錯,可她的養母,你興許會知道。」
「我知道?」柳少卿忍不住反問。
溫浮生點頭,「柏杉女冠,媽媽,您記得嘛。」
柳少卿吸了一口氣,蹙起了眉,母子二人都沉默下來。她自己很容易就想清楚其中的利害關系。
「浮生,我從來不懷疑你做事的分寸、能力。只是,這件事,不管過去怎麼樣,你現在若是要跟她在一起,就得要有能力顧得她周全,就要負起相應的責任。要怎麼跟你祖父交底,跟你姑姑交底,都是問題。溫家的人,沒有逃避問題的。你是選擇沉默,放她走,從此斷了你們的關系,也沒人再去追究過去的事情。還是,找個合適的時機,跟家人交底,護她周全的同時,也給你們自己一個機會。你可以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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