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攥著紫色玉玦,臉色陰晴不定。
剛剛從玉玦中流入一段聲影,直接在腦中呈現,這玉玦之功用便如海市中的珍寶留影貝一般。她就算認不出這玉玦,卻對向其中注入聲影的這人印象深刻。
說起來,那日在京郊遇伏,在危難之刻被人施與援手,是她與碎玉公子唯一一次晤面。那男子年紀不會比她大太多,其修為境界之高,讓她亦有仰望之感。她平生所見高手極多,可遍思之,也唯姬正陽能穩壓其一頭;若生死相搏,折鐵或也可贏他一招半式。余者與其相比,蕭慎雖鋒銳凌厲,根基卻不如他夯實;寧士奇淡泊寧靜,到底少了幾分銳意之氣;蕭素履雖博采眾長,如壁立千仞,卻擺月兌不掉沉沉暮氣,決戰之中也少有點楮之筆;耶律瀚海如橫江鐵索,固然氣壯河山,唯欠缺機變;或許唯有冒襄,雖修為稍弱,然而心性、悟性、根基、意志、法度無不是頂尖之選,或能與其拮抗。
她是後來才听說,這人原來是昆侖遺孤,且是冒襄的血親,難怪當日會施以援手。冒襄當日不過恰逢其會,碎玉公子為了救弟弟一命才搭把手救了自己,說來反而是壞了自己夢游的好事。只是于他人雖不過是順手而為,對她自己卻是實實在在的救命之恩。
岳楠湘看她沉吟不決,心中也頗惴惴,像是想起往事來,悠悠說道︰「早在師妹及笄之年,我便知此女日後必為女中英杰,要叫天下男兒盡皆汗顏。從那時起,從師妹言談中,便看得出輕然諾、重信義的性子,隨著年歲增長,更是有言必踐、一諾千金。」
「你不用拿話來激我,雷霄救過我一命,我還沒忘。」林婉冷笑道︰「我只問你,你歸附了胡人後,是听耶律瀚海的號令,還是這人的號令?」
岳楠湘面色一正︰「碎玉公子胸懷天下,無論廟堂之高、亦或江湖之遠,都逃不過他懷中那片山山水水。就是耶律王子也對其推崇備至的,平時雖以友相稱,卻以半師之禮見之。」
「林師妹!個人榮辱事小,你可別忘了岳楠湘的種種惡行!」
海面上一道劍光突飛猛進,駱風完全不管不顧的御劍而起,酒劍仙李肅緊隨其後,橫劍阻攔。只見天空中顯化異象,如有酒海翻波,巨大的酒氣甚至傳到了十里之外。其一劍之出,鋒銳隱沒,酒幕中卻似有一道碩大人影漫步而出,高冠博帶,手持酒爵,飄然如仙,依稀竟是太白模樣。
駱風完全不知退避,只是稍稍避開要害,李肅一連六道酒劍氣幾乎將他半邊身子打成篩子。兩人相距最近時不過丈許間,李肅想不到這般輕易得手,不料一道湛清色劍光溯源而上,說什麼酒幕繞身、劍氣縱橫,被那劍光一起斬落,繼而眼中這有一片不見邊界的青芒,額心一痛便是他最後的印象。而漫天酒幕和那疑似太白的人影也「嘩」的散了滿天。
這一劍氣勢收斂後,駱風背後乍然顯化的一尊湛青色披甲神人才慢慢淡去。
這里,便不得不說一說五岳一脈劍術的特色。
世人都以為五岳盟是姬正陽當年一手拉扯起來,其實他當時不過是將五座名山上早已互通聲氣的幾大勢力拉得更近,把從前同氣連枝的情誼都明明白白寫入盟約明誓里去。而五岳傳承之久,又何止百年?
五岳盟中的劍術首推華山,寧士奇成名之前,五岳盟中劍修無不尊崇華山一脈的「以氣養劍」法度。五岳法門和道家類似,劍術也以修成劍靈為根基。
然而不同的是,華山奉行「神氣如一、以氣養劍」八字真訣,前半句是說有什麼樣的性情便練出什麼樣的劍氣,兩者相輔則順、相逆必悖;後半句則講求以劍氣時時溫養劍靈——劍靈秉天地靈氣而生,以劍主神魂法度為模,生來便有很大的獨特性——以劍氣養之,便是要極大地催化劍靈的特性,使之深深烙印上劍主自身的痕跡。華山一脈劍術千人千面,個人的痕跡很深,修到高深境界,且有獨特的法相顯化,也正是其劍靈質性的直觀體現。林婉正是其中的佼佼者,只是她幾近返璞歸真之境,對敵時鮮有法相外顯,便是當初與蕭慎一戰也未曾顯現。
道門對劍靈的理解卻大不相同,像子杞、冒襄,都把劍靈作為內氣循環的重要節點,是其放諸于體外、與天地元氣干連甚深,卻又和黃庭、丹田並無不同的匯氣之所。因此,道門種種劍法幾乎都可看作是一部部特殊的行氣法門,平日里練習劍術,亦有增益真元之功。
而寧士奇後來自創劍術,又使得華山一脈兩分,出了所謂的「劍宗」、「氣宗」。寧士奇劍術重「勢」,說的淺白一點,就是借助種種劍語,形成與天地萬物的溝通,可以臨時借來天地間種種秘不可測的力量。到了寧士奇渡劫時的境界,不唯劍法,舉手投足之中,無不暗合玄機。這種新派劍訣不僅惠及五岳一脈,數十年潛移默化,幾乎影響了天下泰半劍修,可謂意義深遠。
「斬青式」一劍劈落李肅入海,駱風也不好受,左肩至腰間好大一片傷口上燒起大片火焰,流出的血液也被蒸干成陣陣青煙。只見他一掌拍在胸口,吐出一口酒氣燻天的鮮血,渾身火焰也被他一掌拍滅,他更不停留,一邊仍大叫道︰「林師妹!我五岳盟多少年威名,因為此一女子盡皆掃地!我恩師何等英雄,對她信任有加,卻慘遭她毒手!契丹人牧馬南疆,她不思抵御,竟殺官投誠,使關東雄城鐵壁不戰而陷,多少百姓因此死于戰火?對這種種惡行的懲戒,難道還不及林師妹的一己之名重要嗎?」
他初來時看岳楠湘一眾勢大,縱然懷著潑天怨憤,也只得留住有用之身。如今林婉一劍驚神,一眾強敵簡直如土雞瓦狗一般,他如何肯放過這報仇的良機?
有龐軒的前車之鑒,天山的幾個修士都學了乖,再沒一個肯當出頭鳥。五岳盟這邊的自岳楠湘以降,無不與林婉正面相對,實在沒有一個敢在她眼皮底下動手的。因此竟無人阻攔,讓他靠近過來。
卻不料臨飛到了地方,駱風卻猛地頓住,眼前像是多了一道無形牆壁,任他如何努力也翻不過去。他心里有數,不由冷喝道︰「林師妹,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這就是你的‘同門之誼’?你剛才的一劍也僅僅是做做樣子?」
「駱師兄,有得罪之處,還請包涵。」林婉回過頭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林婉絕世容貌,可落在駱風眼里,就只剩下那兩顆黑玉一般、仿佛看不見底的瞳仁兒,兩道深潭里,仿佛只有冷徹人心的寒意,駱風只覺呼吸急促起來,心也越來越涼。
他的嘴唇微微顫抖︰「你,你……」
「我原本是為清理門戶來的。」
「你!」駱風陡然一聲大喝,嗓子也喊破了音,像是一把銼刀狠狠的在磨刀石上拉扯而過︰「我知道了!根本就不是什麼名節、信譽!你明明是怕了!是呀,岳楠湘、凌海越是當世大家,兩人聯手縱不如你也足堪自保,再加上那個天山玉先生,三人足可與你拮抗。到時候其他人再一擁而上,又哪有幸理?一擊不成,遠遁千里,這才是你華山林婉的作風,你又何須擔著風險,以性命相博?嘿!嘿嘿!好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果然美貌女子,都是這般的愛惜羽翼!」
駱風可謂句句誅心,其他人無不面色古怪,看他的眼神只當他是個死人一般,林婉卻仿佛根本沒听見,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這一會兒功夫,扶搖而上的真龍又飛上去十里有多,其尾固然不知處于海深幾何,其頭也早已看不見蹤影。
出了這檔子事,秦越也無心和燕玉簟糾纏,把她扔在一邊,緩緩向天上飛去。
子杞那邊也罷了斗,赫連發被斷去一臂,凶性更熾,若非被追上來的長孫長吉死死按住,就要沖上去拼個魚死網破。子杞獨對二人,猶自氣定神閑、氣機不亂,儼然已有幾分大家風範。他雙眼遙遙盯著不遠處的二人,其實十分心思里有七分都落在了上頭,倒想看看那林婉如何決斷。
卻見林婉忽地伸手一拋,將玉玦拋回給岳楠湘。岳楠湘伸手去接玉玦,卻不料抓住的只是一抔粉末,眨眼間隨風散了個干淨。玉玦被毀,岳楠湘心念電轉便猜到了林婉的心思,嘴角不由露出極淺的微笑。玉玦化灰,不就是「恩義兩銷」之意嗎?
果然便听林婉道︰「回去告訴雷霄,救命之恩我還上了。師姐,你是看著我長大的,知道我從不妄言,今天我便說與你听,你能逃得今日一時,卻絕逃不過日後一世。」
岳楠湘只覺一股寒氣自腳底竄起,直升頂門,心想自己今日因她言出必踐而生,或許他日真的會因她言出必踐而死吧?口中卻道︰「師妹果然是一言九鼎的信人,師姐實在佩服。」說著還捧臂一禮。
「何必惺惺作……」
林婉話到此處,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愕然地望著她,看著難以形容的驚愕表情一寸寸爬上她的臉龐,所謂「花容失色」,也不過如此吧?到底出了什麼事,能讓這麼一尊女殺神變成這幅模樣?
足足一盞茶後,林婉才猛地轉頭,望向北方。
她注目之處,海天連成一線,天海之寬廣,讓人不得不感慨自身的渺小。可此刻,天與海之間,有一個小小的黑影,雖與周遭無限寬闊的場景想必,連螻蟻都算不上,可當所有人看到「它」時,就立時被其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仿佛「它」才是天海之間的中心,天海雖大,也不過是其蒼白的點綴而已。
黑影正在急速接近,由點而面、繼而有了輪廓,仿佛一團行走中的黑色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