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楠湘與凌海越兩人同在耶律瀚海帳下效命,此番東海魚龍之變,各領本部悍將,聯手封鎮海濱,圖謀龍之逆鱗,本擬十拿九穩。然而期間變數迭出,不僅有折鐵、寧士奇聯手渡劫,出人意料的人物更是接連出現,到此刻為止,莫說是掌握局面,兩個掌舵之人能否全身而退,也成了自己難以左右的事。
林婉終于收回視線,接連幾次富有層次感的呼吸之後,又重回古井不波的神情。此刻她給人的感覺又有不同——適才她如一把絕世之劍,出鞘則必見血光;此時仿佛不光寶劍歸鞘,甚至還被深埋于黃土之下,以鎮之,唯有誠心敬意者,方能感其絕世之意,是所謂神而明之,出入于有無之間。
「他、他怎麼來了——」凌海越听出自己聲音里有微不可查的顫抖之意,連忙鎮定心神,挺直身軀,顧盼左右︰「這卻有些棘手……」鎮場面的話還沒完全吐出來,正好撞到玉先生的眼神,被他眼中的驚懼之色猛地一驚,立時把後半句咽回肚里,另換了一句︰
「……不如早作打算,岳女仙?」
岳楠湘驟見天外黑影越來越近,也有些失了方寸,她固然沒和這人正面打過交道,可畢竟是卅年之間始終站在最頂點的三五人中的一個。更何況這人前陣子重出山門後不久,在天柱山又做下了那等手筆的大事?具親歷其事的人後來傳言,這人此番復出後,一身修為足可躋身三大宗師之列,更可怕的是其狂性更大,行事全無憑依,簡直像個瘋子。
她悄悄打量了一眼嚴陣以待的林婉,心思一轉,猶豫道︰「不如——靜觀其變?」
仿佛是猜到了她的心思,背對她的林婉開口道︰「這人是出了名的狂客,誰知道他所圖何事?師姐若有漁翁得利之志,可要打起精神來,免得遭受魚池之殃。」
說來也怪,岳楠湘剛剛不知出于什麼心思,還說她是天下第二劍,現在真正的第二就到了。
燕玉簟飄到子杞身邊,搭在他肩上的手在微微顫抖︰「他、他來了。」
子杞連忙按住她的手,憐惜的道︰「別怕,別怕,都過去這麼久了,不用理會他。」
燕玉簟只是搖頭︰「我們走吧!求求你,現在就帶我走,去王屋山!去見你的三個師叔!」
她臉上的驚慌讓子杞既無奈又心疼,他不停地輕撫她的背脊,卻絲毫無法安撫她。心中升起一陣無力感,子杞咬了咬牙︰「好,什麼都不管了,我們現在就走!」
子杞長劍一指,昂然道︰「我這就要走了,怎麼樣,還要阻攔嗎?」
赫連發丟了一臂,從此怕是要在天山強者中除名,自然不肯放走子杞。可長孫長吉卻道︰「識趣的就早該滾蛋了!走、走、走,誰要攔你!」
「不能放他走,我……」赫連發話到半途,便被長孫長吉打斷道︰「來的這個是個了不得的硬手,不能再橫生枝節了。這個,赫連兄放心,我剛才听他說要去王屋山,待此間事了,我必幫赫連兄報斷臂之仇。」
子杞哪管赫連發的不情願,輕喝道︰「豹兄!」一道青光從背上劍囊飛出,化成一只青身碧眼的巨大豹子,仰天嘶吼一聲,將兩人馱在背上。長孫長吉兩人都吸了一口冷氣,想不到這小子還有這等後招,看那豹子目中神光湛然,絕不是只好相與的妖獸。赫連發自忖沒有長孫幫忙,連這豹子此刻也未必能穩勝,還說什麼日後幫他報仇,誰不知道是唬人的鬼話,心灰意懶之下,更少了幾分復仇之念。
豹王腳下生風,載著兩人緩緩飛行,每個瞳孔之中都可看到一線金色的豎紋,顯然正全神戒備。只是它所戒備的絕不是長孫赫連兩人,而是遠在二十里外的那團黑風。
「咦?似乎那邊不止一人?」
子杞眼尖,看到那團隱約的黑風里似乎有兩點金色,可實在太小,那團「黑風」也不過粟米般大小,所謂金點根本便如微塵一般。不料豹王忽然抖動身軀,頸間長鬃猛地根根炸起,示威般咆哮起來。「豹兄!豹兄!」子杞連忙輕撫青豹背脊,將它平復下來。而他心中忽然一動,向遠處望去,正好看見那兩顆小小的金點皴染開來,如同在宣紙上暈開的墨汁,不僅將黑風遍染金色,且還擴大成黃豆大小。
一圈可以目見的波紋以金色起處為中心,猛然擴散開來。那圓形的沖擊極富層次——先是一圈若有若無的光暈;然後才是「 ……」的聲波襲來;接著是一圈風的波動;最後才是海面上一道圓形的波動,推動著丈許高的海浪,在海上豎起一道圓形的「牆」。波濤前僕後繼,漸行漸遠,直到數十里外方才化去痕跡。
「呼——」風從發間吹過,拂亂滿頭青絲。而風過處,似有點點飛灰飄落,像是未曾落盡的塵囂。可這里是一碧如洗的海上,又何來的塵囂?
這時眼力高明的早已看出,那兩團所謂金色,分明是兩尊巨大的金身羅漢!雖只是法相虛體,可法體緊密猶如銅鑄,威風凜凜,如真佛降世,顯然是極高明的佛門神通。
只見著兩尊金身羅漢手舞足蹈,對著虛空處拳打腳踢,每一下雖擊在虛空處,卻每每激起一道金色的波紋。可再細看去,卻哪里是對著虛空擊打?那拳底分明有個小小的身影在四處騰挪,只是和兩尊法相一比,猶如蚊蠅比之貓犬,才被人忽略過去。
「那兩個羅漢的面目,挺眼熟呢?」燕玉簟緊緊攥著子杞的衣袖,雖然心里發毛,卻禁不住好奇連連回頭張望。
子杞早看出了蹊蹺,應道︰「咱們見過,就是天柱山時那兩個大和尚,記得小冒兒說是什麼‘天龍寺’的傳人,好像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呢。厲害,真是厲害,不說那老和尚,就是小和尚的修為只怕也不在玄空之下。」
「那……」燕玉簟有些怯懦的道︰「他們是在打——‘那人’?」
子杞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喃喃道︰「真奇怪,佛門的人不是都避他如蛇蠍嗎?這兩個和尚怎麼反而追著他打呢?是不要命了還是得了失心瘋?」
「好厲害的兩個和尚,他不會有什麼閃失……」燕玉簟已完全失了方寸,憑她今時今日的眼力修為又怎能看不出孰強孰弱。她猛然剎住了口,才意識到自己的關心不合時宜,把頭埋在子杞懷里,連聲說道︰「咱們走吧,管他們怎麼打呢,跟咱們都沒關系。」
「嗯!現在就走,兩個和尚擋不了他多久,等下多半要遭,那時還不知道會有什麼波折呢。」一拉鬃毛,豹王優雅的向下一滑,輕飄飄滑到水上,借著風力浪濤,向西邊岸上行去。
子杞修行的不愧是「一語成讖」法門,話剛放出來,那邊便有印證。兩尊羅漢看似佔盡上風,其實卻已如風中殘燭,燕長歌只是簡單的驅動長劍,便將二人的種種殺招一一化解。兩人每擊出一拳踢出一腳,身上金光便被削弱一分,其實是被一劍劍削落法相根基。
這一刻,燕長歌像是厭了,一劍上掠,海面上轟然炸出百丈洪流,將兩尊法相沖了個七零八落。而當巨浪「嘩啦啦」落下來時,零落的水珠未曾落盡,在空中凝成一片輕薄的雲,仿佛有知,自行傾入燕長歌身後風暴似的黑雲中。
然後,他也不理會落進水里不知生死的兩人,御劍全速向這邊沖來,看那速度,十息之內,便能到達真龍所在。
「擋住他!一定要擋住他!他的目標是真龍——他、他要屠龍!」一把蒼老的聲音順著風聲傳來,那口音不倫不類,顯然官話說的不甚利落,更因為焦急而把好幾個字都念走了音。可每個人都听懂了,卻在听懂後不約而同的愣了一愣,才真正理解話中的含義!
……屠龍?屠龍!
遮若是他,或許真要屠龍!
龍樹喊完這句話,一口真息用盡,無奈的墜入海中,他只覺全身猶如灌鉛,仿佛可以一路沉到海底去。可他忽然又想起徒兒來,強打起精神,在翻飛的濁浪中四處張望,終于看到行拙的影子。如一尾游魚般,他將陷入昏迷的徒兒攔在臂間,確定他沒有性命之憂,才向著海面上游去。
說起來,他們師徒倆本來也是被魚龍之變吸引而來,因為凌海越等人一直看顧著東邊,兩人不願生出齷齪,就站在遠處觀看。哪里想到燕長歌這殺神忽從東北邊過來,把兩人嚇得魂飛魄散,還以為要就此在海上涅槃。
卻不料燕長歌壓根兒沒理會師徒倆,龍樹知道事有蹊蹺,他曾修行佛門的「他心通」神通,對于燕長歌這等人物自然是不可能知曉心思,可他強運神通,卻也得出了一些蛛絲馬跡︰燕長歌也是沖著真龍而來,而且他此刻一身戾氣,對那真龍抱的絕非是善意!
再深想一層,這真龍畢竟在名義上亦被囊括于八部天龍之中,天然就沾染了一絲佛氣,而魚龍之變壯闊如此,真龍百里之軀、接天連地,那一絲佛氣本來就算再弱,水漲船高之下,也要被放大到不可想象吧?而燕長歌本身對佛門深惡痛絕,又身懷滅佛之劍,他要做什麼,簡直是不言而喻!
且不說龍樹的心思,只說燕長歌一劍御來,八方闢易,然而這世上卻也還有無懼于他的人。林婉一手橫劍于胸,一手掐劍訣,攔于途中。如一支遺世獨立的百合,裙裾便是盛放的花瓣,定秦劍便是花蕊。
這是名劍「傾國」和「定秦」的第一次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