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的守勢幾乎無懈可擊。
神而明之之境,是所謂出于有而入于無,和風同塵,無所在而無不在,根本無法讓人鎖定。
燕長歌蹙起眉頭,他終于要認真應付了。當他飛過時,他投在海面上的影子卻仍舊留在原地,因此拉出一條長長的黑線,而奇怪的是,他身後那一團氣勢龐沛的黑雲卻沒有投下哪怕一絲一毫的陰影。
忽然,那一條長長的影子躍出水面,像是有何人執鞭尾,一次絕妙的振腕,因此優美的弧度從尾部傳遞而出,當弧度抵達最前端,整個長影便完成了從海面躍入天空的整個過程。當然,「它」在海面上劃出了一個更大的弧度,因為本身毫無厚度,竟完全不像是實物,而如同虛空被驟然間割裂,「它」即是兩片破碎虛空所夾的裂隙。
「啪——」鞭梢兒準確無誤的撻在林婉所在的位置。
卻不知道是因為「它」是虛無,還是林婉是虛無,兩者相安無事,就像影子穿過影子,都未對彼此產生絲毫的影響。
可當鞭梢繞到林婉身後時,卻發了瘋一般,驀然舞出層層鞭影,覆蓋數十丈方圓,如花瓣繁復的花朵猛然綻放。可每一道鞭影都輕薄的沒有厚度,如一條條裂隙,因此更像是虛空被肢解的支離破碎,只剩下這一方斷壁殘垣。
林婉的身子微微一晃,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可總給人某種錯覺,似乎她身上的種種顏色「變深」了——是因為在她身後肆虐的鞭影將她周圍的元氣從天地之間剝離開來,仿佛在她身上扎下一枚沉重的鐵錨,將她牢牢鎖在此處,讓她再不復無有而無不有的境界。
一下子如同萬斤巨石壓身,林婉鳳目中精光閃爍,劍指一橫,輕喝︰「斷!」只見她身後如同點爆了黑色的煙火,那些長鞭似的黑影同時寸斷,而她的身影跟著便模糊起來,眼看便可重回完美的守御姿態中。
傾國劍恰在此時及身,定秦劍以一個玄妙的角度切入,兩者幾乎相抵,卻終究只是擦身而過。那寬不盈寸的間距似乎成了天底下最遠的距離,燕長歌選擇了正確的時機,卻在最後一刻失之交臂,眼睜睜看著林婉從他手臂的另一邊溜走。兩柄名劍各自都裹挾著無匹的劍氣,可一寸即是天涯,本該劇烈摩擦的劍氣卻相安無事,只在遠離彼此後傾瀉出巨大的熱量,使得兩柄劍宛如化作燃燒的薪炬,足可與烈日爭輝。
看似兩者連真正的交手都不算,當做平手論,其實不然。可燕長歌主攻,氣勢正銳,一鼓卻不能接敵;林婉本在守勢,讓過鋒芒,之後足可從容布局。
「後生可畏。」
輕飄飄的一句話,落在林婉耳里卻不啻驚雷,因為聲音聚成一線,準確無誤的落入她耳中。燕長歌如此做派,就是要告訴她,再滑溜的魚也逃不出他的手掌!燕長歌查氣之術天下無雙,就連修煉「望氣術」大成的藺無終也難望其項背,兩百里內無人能逃過他的追索,又何況這區區方寸之地!
狠狠握拳,原本被林婉碎尸萬段的影子們忽然死灰復燃,從虛空的每一個角落里涌出來,大口大口侵吞周圍虛空,像是從虛無中長出的一個個霉斑,猙獰丑陋,和燕長歌的絕世容顏形成強烈的反差。
這便似世事皆荊棘,撲天蓋地,又如何能避?無論你走到哪里,總要落得一身傷痕。林婉身影再度虛化,像是要淡出這個世界,這一回不僅是氣息飄渺難尋,就連形影也要盡數化去。
當她的輪廓完全消息時,她原本所在的位置立時被黑影佔滿,像是一群嗅到了血腥的狼。幾在同時,燕長歌發出陰冷的一笑︰「抓到你了!」
傾國劍化成一片虛幻的弧光,騰起時尚有著模糊的劍型輪廓,入空後則全然成了一片光,難分涯際。而那些影子如烈日下的春雪,吃這光一照便消融干淨,還回一個琉璃世界。在某一個點上,光像是撞入了虛空里,滲入進去,可接著便被某種力量抵住,再難入分毫。
僵持片刻,整片光完全沖入虛空,偌大的天空下只孤零零站在一個燕長歌。下一息,他身側一片虛空猛然放開了閘門,泄洪一般涌出遮天蔽日的一片湛藍之色。傾國劍也被裹挾而出,被燕長歌一把握住,運劍相抵,卻終究抵不過湛藍劍氣的沖擊,連連後退。
雙腳在虛空中擦出了兩道火花,燕長歌滑出一條里許長的大弧,才堪堪站定。而他整條右臂及胸和傾國劍上皆附著一層寒冰,他使勁甩了甩長劍,「嗑啦啦」一陣輕響,覆冰上蔓延開幾條裂紋。
他也不禁咬著牙吸了一口冷氣︰「 ——寒徹入骨,真是把要命的劍。」
而虛空的另一處也猛然破開一道口子,「 」的一聲,林婉像個布袋子般被從中丟出來。還沒等她停住,又是「 」的一聲響,她又被彈出去老遠,如是者九次,她在空中劃出一個接一個的弧,至少飛出去五里開外。
燕長歌當年有「九霄」之名,固然是稱贊他修為高如霄漢,而那個「九」字也確有實指,正是說他一劍九勁,鬼神莫敵。
然則燕長歌目標畢竟不是林婉,他幾乎被冰封半邊身子,一時半刻難以使劍。只見他面容肅穆,神念精氣抱一,雙目開合之間有雲潮涌動,而其念頭一起,身後拖動的黑雲無聲變幻塑型,化作數十丈長的黑色巨劍,懸于其頭頂,劍尖直指蒼穹。
在海中載浮載沉的龍樹和尚驟見此黑劍,低宣一聲佛號,滿臉悲憫之情,卻是想到了故老經文里那些關于「滅佛之劍」的記載︰
「當年佛狸,柔然踏遍,沙門血屠,佛陀隕淚。」
真龍左近尚有岳楠湘、凌海越等十幾個修士,然而面對燕長歌這指天劃地般的一劍,這群喪膽之輩皆作鳥獸散,竟無一人敢觸其鋒芒,眼睜睜看著黑劍旋斬,攔腰劈在龍鱗之上。黑劍雖大,可跟龍軀一比卻又顯得太小了,簡直像拿著繡花針去戳象腿一般。
劍落無聲,黑劍落處龍鱗分毫無損,自家卻被震散,零落的片片黑雲頃刻間也被龍鱗開合之際所吐真氣絞碎揉爛。眾人不由一陣輕松︰這狂客縱然實力高絕,可畢竟人力終有盡時,真龍是何等傲岸之物,想以區區人力傷之,豈非痴人說夢?
念頭方落,異變陡生。雲層之上傳來一陣絕不該在人間響起的嘯聲,其高絕恣肆,無以言表,而八荒**之中,又焉能有其他的聲音能蓋過此音?眾修士無不全力抵抗,有兩個功力稍遜的,或如赫連發此等傷兵,直接便被音潮淹沒,墜落海中。便連燕長歌也不得不以劍指加額,排開幾乎凝成實質的滾滾音潮。
這……才是真正的「龍嘯」?
可這嘯聲中卻听不出任何憤懣的意味,或者情緒這種類人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于真龍身上吧?在場眾人卻不知道,這一波龍嘯音潮無遠弗屆,傳遍半個神州,東逾長白、西至雁門關、南抵長江一線,都有常人隱隱听得此音。而東邊沿海一帶,及至內陸山東、河北、燕京三路,百姓或昏厥、或耳聾、或瘋癲者不在少數,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也不過如此吧?
龍嘯聲好容易止歇住,附近海面卻又喧鬧起來,大浪排空,起卷無定,方圓百十里內海域,每一處都有浪峰浪波,每一刻都有萬頃雪浪海沫被拋上天空,所謂傾海,也不過如此。若從極高處向下看,這一片海便似是一口巨鍋中的沸湯,水面上已經沸湯到極致,鍋底下卻仍在添薪加柴。
而天空四角,有隱隱紅霞透出,此時正在午後,又哪里來的這等霞光?看那情景,到似是天地各方都燃起了熊熊大火,才把天空映出這顏色來。
燕長歌一劍之威,竟至于此?
他方才一劍全力以赴,加上受林婉一劍,臉色蒼白如紙。這一會兒功夫調息,終讓他把半邊冰覆剔除干淨,被寒冰洗過一道的傾國劍光滑如鑒,映出他半面絕世容顏。他攬劍自視,像是不認識那人影一般,眼中現出迷茫之色,可他旋又搖了搖頭,厭惡似的別開臉去。
他仰頭看向巍巍真龍,似乎能看到龐大龍軀上微微的顫動。他露出冷酷的笑容,腳踏虛空提劍而上,一絲絲黑白間雜的雲氣又開始在周身凝聚。
龍樹被洶涌的海浪折騰的不輕,有幾次差點沒拉住行拙。他看的發急,卻又沒有力氣,只得大叫道︰「你們還要呆看到什麼時候,沒有人去阻止他嗎?天現赤光,是大劫將生的征兆!他那一劍已經動搖了周流之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真讓他傷了真龍的根本,那我們就是全天下的罪人!」
可任他喊破喉嚨,也無人理會。凌岳等人不僅無動于衷,且還悄悄後退,盡量遠離這殺神。
已經飛出很遠的青豹忽然停了下來,豹王仰起頭,對主人猛然拉扯頸上鬃毛的舉動感到訝異。子杞忽的翻身躍下來,深深的凝望燕玉簟一眼,輕輕說道︰「必須要有人去阻止他。」腦子里同時給豹王下達命令。
豹王雖不願,卻也不能違抗主人命令。它抖了抖鬃毛,載著燕玉簟絕塵而去。燕玉簟扭著頭,久久的注視著御劍而去的子杞,眼中盡是絕望和哀戚。
而在林婉墜落的那個方向上,有赤紅顏色從海面升起,海面上分開一道巨大的裂口,有頭戴帝王冠冕之人升出水面——其人身高十丈,如古之帝王,身披龍袞,胸前繡江河湖川,背後則為日月星辰,面容隱在旒冕玉墜的陰影中。
其氣勢如九淵沉凝,萬壑歸流,而腳下赤色潮動,仿佛燃在深淵上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