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十四、玉山傾倒

作者 ︰ 奧雷連諾

()血幕真實無虛,而燕長歌身體卻化成一道虛影,在兩大妖魔掌握中月兌身而去。

林婉立知糟糕,按說剛剛一劍絕對是深入腠理,即使不能致命,也絕對不是可等閑視之的傷勢。不過話又說回來,對此人又怎能等閑視之?帝王法相懸照,這片海域對她無有隱秘可言,只見她甩動青絲,听得一聲鳳鳴,一道熾烈的火影猛向東方擊去。

數里外,燕長歌赫然出現在東方,無匹面容上沾染了數滴血跡,更增妖異之色。他面容平靜,再無絲毫怒容,然而卻像是怒到了極處,反而將暴風驟雨都盡數掩藏。他的左手輕動,一條白箋從袖中滑入手中。繼而素箋無火自燃,他捻起那一點白焰,忽在虛空中奮筆疾書。

火鳳鳴聲陣陣,數條火焰長尾拖于海面之上,蒸出大片大片的水霧,十數丈外,熱氣便將燕長歌長發烤的發焦。天空中莫名響起一陣「嗑啦啦」的響動,像是有誰人在地面上拖動沉重的鎖鏈。毫無征兆地,虛空中驀然竄出兩道白色的鎖鏈,分別禁錮住火鳳一只翅膀!任火鳳如何掙扎,卻再難寸進,就此被牢牢地鎖在虛空之中。那白色鎖鏈看不出是何種質地,唯表面隱有金屬光澤流動,火鳳表面熱度足可熔鐵沸金,卻對其絲毫奈何不得。

燕長歌正好書到最後一筆,一片似雲紋、似符,模糊的仿佛每一筆紋路都被風吹皺的符圖就此書就。

他輕聲說道︰「八方拘神役鬼——」

子杞腦中靈光乍現,忽然想起燕玉簟過去和他說過的話來︰

「姬正陽才是個老笨蛋呢,排名劍譜也就罷了,怎麼把他排到了第二呢?他肯定不知道,燕……最厲害的可不是劍法,而是符呢!」

「你這倉頡符書倒也不錯,差不多及得上他從古本‘雲笈箋’中自悟出的雲紋符圖了,只是你的修為太淺薄,也不知道練到哪年才能練到他那般境界了。」

「他那日和折鐵在普陀島大戰,真真打得天愁地慘、日月無光!據說那折鐵祭出天底下最霸道的術法‘五雷天心正*法’,卻也只能和他萬化無方的雲紋符法斗個旗鼓相當。只可惜一著不慎,到底輸了折鐵道人半著。」

念頭未了,卻听得「嗑啦啦」之聲紛至沓來,仿似有無數人正拖鏈疾行!

虛空變成了漏篩子,一根根白色鎖鏈橫空而出,將與己就近之人一一捆鎖,不唯林婉、子杞二人,就連凌海越、岳楠湘等輩也無一幸免,還有數騎從海中掙扎出來的瀚海騎,也無不鐵鎖加身。甚至連那帝王法相亦不能幸免,只是將他雙肩向後拉扯的鎖鏈比旁人的粗大數十倍而已。

燕長歌微眯雙目,兩條岩縫中似有劍般鋒芒攢射,他輕吐出下半句︰「——飛敕刑台斬首!」

至此刻,這一雲紋的威力才盡數爆發。

只見每一個被拘的人背後,都無聲浮現出一條碩大身影,卻是尊身高一丈、面無表情的白衣力士。其雙掌中捧一柄雙手大刀,刀長八尺,寬亦尺半,不像是刀,倒像是一桿變了形的長斧一般。就連火鳳和帝王法相背後亦是一般無二,只是大刀和力士的尺寸大得多了。

眾人大都是被兩條鎖鏈向後吊住臂膀,頭顱自然而然便往前伸。冥冥中似有人下達指令,所有力士同時揮刀,向眾人脖頸斬下!

此一刀過後,血腥之氣彌漫,各個方向上都開出一朵朵血瀑之花!除子杞、林婉、岳楠湘、凌海越、玉先生、駱風和兩個五岳子弟外,其余人等皆被梟首!火鳳發出一聲哀鳴,化成一支玉簪墜入海中,無頭的帝王法相更是無聲崩解。

凌海越肝膽俱裂,再也顧不得什麼風度,朝著與燕長歌相反的方向亡命飛遁,玉先生也不慢,餃尾而去。那兩個五岳子弟更是不堪,雖憑著一身修為逃過一劫,卻也一臉猙獰神色,離瘋癲也就差了一線,被岳楠湘一手托著一個,遁入海中。

子杞以幻法逃月兌,被斬首的只是一道自己的虛影,他雖滿心恐怖,卻知無論如何不能退卻。一手于額頂書字,一手于丹田處書寫,正是他最初悟到的兩枚符書︰「皓」與「蒙」字。皓者為天,蒙者屬地,乾坤始定,萬物乃發,正是大衍之數推演的起點。

林婉心志之堅毅,更不多第二人想,劍斷鐵索後,又劍指燕長歌而去。

這等時刻,就如同棋盤入殘局,雙方均損失慘烈,卻也不得不調動起每一兵一卒加入搏殺。燕長歌四脈被封,又負了傷,劍道、內氣所能發揮已不足巔峰時五成。然則只憑他一手匪夷所思的符法,亦足可力挽狂瀾!

又是一枚素箋滑出,被他三兩筆畫出個雲紋模樣,向林婉輕輕按去——

「八景玉輿,登臨紫薇,靈華吐露,八門洞開!」

卻是他結合道藏秘錄,上感天心流動,勾連神鬼境地,創出的「八景玉錄神真招敕符」。所謂八景神真,乃是上元洞天部八位神祇也。燕長歌雖強,每次也不過只能招敕一位神祇而已。

林婉面前,一座古樸大門洞開,內里森黑如寂,唯有蒼茫無涯的氣息撲面而來。林婉心有所感,一劍刺出,卻不料似是刺進了泥潭里去。連忙把劍而出,哪想得那一團黑暗竟變成了實質之物,粘連在定秦劍上,被拉出了好大一束。林婉定晴一看,哪里又是什麼黑暗,乃是一團漆黑如墨的濃密長發!

她踫上的,正是八景神中第一難纏的「發神」玄父華。

定秦劍氣一吐,長發皆斷。可門內黑暗忽瘋狂涌出,無數發絲一層層將她纏個結實,一下拉入門中。轟然聲里,大門閉合,孤零零的懸浮于空中。

天地間似猛地冷了許多,而子杞的心更冷。燕長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天上地下,此時此刻,擋在他面前的僅剩這個少年。

子杞艱難的聳動了一下喉嚨,似是要把所有的恐懼都咽進肚里。他未曾退避,目光始終與燕長歌交鋒,一上一下兩只手緩緩靠攏,「皓」字與「蒙」字交融,綻放出無法辨別顏色的柔和光華。

光華一片片灑落在他身上,一點一滴改造著他周身元氣的結構,亦改變著他與外界真氣交流的方式。他身邊的元氣仿佛活了過來,如同一個個活潑的精靈,在他身體上穿入穿出。他的身體如同一片小天地,而那無數活潑異化後的元氣則如同化生的萬物,萬物滋潤天地,天地亦復孕育萬物,周流輪轉,生生不息,此正是萬物化生之要旨。而這種交換之後,不論是外界的元氣,還是他的真息,都發生變化,所謂道法自然,亦不過如此,而此等與天地交*媾的方式,也早已跳出了什麼後天先天的窠臼。

子杞拔出白果劍,劍尖畫一個虛弧,迎風一抖,擺出的正是他所學第一套劍法、亦是浸婬最久之一套劍法——「萬物化生之劍」的起手式。只見虛影閃動,子杞橫渡而出,須臾間與燕長歌戰到了一處。兩人似心有靈犀,不依術法,純仗掌中利器近身相博。

這套劍法有絕大的包容性,也唯有這套劍法,能讓他將一身雜學盡情熔煉,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子杞固然受符書加持,激發出劍意至理,「太易」、「太初」、「太始」、「太素」、「渾淪」、「一變」、「九變」乃至萬變,無不深得劍中三昧;而燕長歌持傾國,攻防由心,妙法無極,何嘗不是將其劍法用到了當前狀態下的巔峰?

但見得人如玉樹,劍氣如虹,兩人一時間竟斗了個旗鼓相當。

只憑這一番劍斗,就足以讓子杞名傳天下。縱然是個五成實力的燕長歌,能與之劍斗一刻鐘而平分秋色,便足可讓所有人對這個少年刮目相看。

「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誠如此也。」燕長歌畢竟不同,說話的氣息沒有絲毫波動。而子杞卻根本連開口說話都辦不到。

「可你當真要尋死?」

子杞不能說話,只是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燕長歌眼中厲芒一閃,輕喝道︰「那便成全你罷!」傾國劍倏然震顫,將子杞苦心經營的陣勢全部擊碎。繼而白芒一閃,無遮無攔的撞入子杞懷中,不容他分毫躲避。一劍九勁,子杞擋到第三重便擋無可擋,節節後退,「轟」的撞在真龍龍軀之上。

燕長歌再不理會生死不知的子杞,經脈受制,連他近來一貫自然生發的「滅佛真氣」也大受壓制。蓄力良久,亦無所獲,燕長歌皺眉想了半晌,運力逼出一點心頭精血,精血一燃,驟然化出一道沖天黑氣,這一點精血抵他一年精修,自然要比之前的更勝三分。

第三道龐然的「滅佛劍氣」斬上龍身,竟將數片龍鱗炸的血肉淋灕,巨大的龍軀劇烈扭動,惹得海面上升起道道狂瀾。而天空中不僅霞光更熾,青天白日下竟有一條條貫穿天宇的閃電劃過,猶如虛空裂開的巨大裂痕。

而其實滅佛劍氣未有盡數擊中龍軀,因為其尾部被一個少年截去了十分之一。被黑氣掃過的子杞渾身浴血,幾乎月兌落人形,卻兀自緊握長劍。而其搖搖欲墜,似乎隨時會落下海面去。

「既有死志……」燕長歌手中又多出一直素箋︰「這是最後一支雲笈箋,權當作是我送行之禮。」

「飛敕星隕,紫庭極真,三呼破軍,落!落!落!」

一道墜星滑落天宇,其勢煌煌,凜然有殺伐決蕩之氣,果然是濃烈的破軍星力凝聚。子杞搖頭失笑,只看這星力之威,就是自己全盛時期也未必能逃得命去,何況此時?他卻也不願束手就擒,心頭不滅心火燃起,心境古井不波,將生死置于度外。雙目一閉,這是要將精氣神調至巔峰,要在破軍臨身的一刻,掙出一線渺茫生機。

等待的時間似是極長又似極短,子杞忽感到有一道輕柔的風撲面而過,風中似乎有股熟悉的香氣。他猛然響起了什麼,一股絕大的恐懼攫住全身,他在心里大喊︰不要!不要!

他幾乎是強迫自己睜開的眼楮。

亮銀色的星辰撞入少女的懷中,黑煙裊娜,星光柔順,仿佛一場美麗的邂逅。可是,這是一場死亡的邂逅。

子杞完全失去方寸,白果劍從掌中滑落,輕如無物的燕玉簟撞在他懷中,他使盡全力箍緊雙臂,卻似乎仍沒有一點真實的感覺。

「你……這個傻瓜,干嘛……要為了什麼……破天下逞強呢?你若……死了,我怎麼辦?」燕玉簟外表看不出一點傷勢,可話音已斷斷續續。她努力伸出一只手想去模子杞的臉,卻怎麼也夠不到。子杞笨拙的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面頰上,他只是搖頭︰「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我不會死,你也……」

燕玉簟無聲的嘆息一記,她又輕輕的轉過頭,向著另一個方向說道︰「爹,女兒……把這條命還給你了。」

她的手無聲滑落,墜在身邊,而另一只手卻被緊緊攥住,死死地按在臉龐,被決堤的淚水浸潤。

燕長歌仰天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怒吼,長發狂舞,宛如一代魔君。他的怒意,他的輕狂,他的懊悔,他的執念,他的率意一生,他的一世苦情,他的情仇恩怨,似乎都要通過這無盡的咆哮宣泄出來。

不知過去多久,天地寂然。燕長歌容色恢復平靜,眼神之中亦無絲毫神色,如同一口干枯的老井,只是最深處似乎並非淤泥,而是黑色的、冷寂深凝的玄水。他拔出鞘中傾國,隨他半生的佩劍在手中崩裂,化成鐵粉。

只見他一振衣衫,御風向東而去,天地間只有這一襲白衣如雪,和一陣杳然不似在人間的語聲︰「我今大徹,將出海外創教。有機緣者,可入我門牆,得我化魔衣缽!」

這一段話將隨風而行,落入無數人的耳朵。

子杞仍舊像一只木雕,就那樣凝停在海上。他仍保持著一手捂臉,一手橫抱的姿勢,可其實懷中之人早已化成一股黑煙,只在他手中留下一枚晶瑩剔透的黑色古玉。玉中有光華流轉,如同藏著一個靈魂。

又不知過去多久,他猛地發了一聲喊,喉音像是鈍刀子磨石頭。他緊緊攥著黑玉,仰天嘶吼,身後幻妖、痴妖、憎妖一一化形閃滅。他雙眼赤紅,四下搜尋,卻一無所獲。猛地,他仰起頭來,看向真龍之軀的所在,眼神如同猛獸瞄準了獵物。

岳楠湘趁人不備,偷偷折返,費了絕大的力氣將這枚逆鱗挖下來。這東西當可大小隨心,只是她還沒找到法門,只得托著這麼個大如屋蓋的東西,行動頗為不便。她剛剛降到離海數里的高度時,忽听得背後有人說道︰

「你為什麼還在?你是幫凶。你是幫凶。」

聲音嘶啞難听,再平靜的語聲也掩飾不住其中掩藏的暴戾和狂怒。

她猛然回頭,入目的雖是個人,可這人身上何嘗有半分人氣?只有濃烈到讓人駭然的沖天妖氣。在她身體內蟄伏、本是與之同源而出的妖魂,在這妖氣的壓迫下,也禁不住瑟瑟發抖。

然後,她看到一柄纏繞三色火焰、純由罡氣凝成的長劍,向自己兜頭斬下。

——

當林婉終于一身狼狽的沖出第二景門時,剛好看到真龍的尾巴沖出水面,巨大的龍軀直入九天,漸行漸遠。海水終于慢慢安靜下來,可天邊的赤霞仍舊不散,而天空中仍舊不時有閃電似的裂隙貫空而過。

難道,除我之外,再無一個活人了嗎?燕長歌呢,又去了何處?

林婉舉目四望,忽在西邊的海域上看到了小小的一個黑點,正隨著海水載浮載沉。

那是一片被當做小舟的龍鱗。她的師姐岳楠湘橫躺在一邊,全無動靜,生死不知。而子杞則盤著腿坐在另一邊,背脊深深的彎著,像一個疲憊的老人。

他雙眼怔怔地,只是望著手中的一塊黑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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