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三、二十四品絕流俗

作者 ︰ 奧雷連諾

「嘿,什麼‘血手龍僧’,好惡心的名號!」

這個稱號又讓他回想起逃亡時的經歷,謊言與血腥交織,無論身體還是心靈都時刻如拉滿的弓弦,隨時有崩斷的可能。他不願意回憶起來,他也不是個軟弱的人,可依然時常在夢中驚醒,夢中到處是流著血的猙獰的臉。他難道就喜歡殺戮和血腥嗎?只是有時候全不由人,他能選擇的只有殺或被殺。

哼,眼前這個女真王子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角色吧?他說要去摘了寂鴻的腦袋時,趙令只當是個玩笑,誰想到他竟然真的殺了那個禿驢!而且還發了瘋病,他那把劍邪里邪氣,一看就知是妨主之物,里面鎖住的冤魂只怕成千上萬,終有一天會反害了主人。

好在他這瘋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兩人早早出了余杭地界,免有後患。趙令很是怕被那個騎獅子的緊那羅追來,他隱約听說過八部天龍的名頭,似乎個個都是高手,他雖然自負,卻也沒有信心可以勝了那個緊那羅氏。

趙令甩掉腦子里的念頭,對屋中唯一一個听眾說道︰「我已經是開誠布公,把所有能動用的籌碼都擺上了台面。可是完顏兄的表現卻讓人心寒。」

完顏真變色道︰「師兄此話是何意?」

趙令反問道︰「什麼意思?你難道真以為憑咱們兩個人就能殺了皇宮里那個狗兒子?哼,老子雖然想殺他都想瘋了,也還沒蠢到先賠一條命進去!」

完顏真耐著性子說道︰「師兄有些危言聳听吧?到時只要得到狗皇帝的確切位置,師兄使人將我二人偷偷送進去,憑著咱倆的手段,如何不能那皇城鬧個天翻地覆?想來那個天子終究不過一介凡軀,反掌可殺。待得做成了這一件大事,宮中勢必亂成一團,那時你我兄弟一意退走,誰人能攔得住?」

「終究是個蠻夷,好沒見識!」大和尚鼻孔里噴出兩道冷氣,狀極不屑,「你當要刺殺的是誰?當真這麼容易,天下姓趙的都要死絕了!先帝爺在位的時候,因為與姬正陽互為兄弟,身邊極多五岳高手護衛。這個小皇帝僭位以來,知道自己得罪的人多,也沒少下功夫。我今日就教你一個乖,給你講講他身邊的人物。

「這小兒當了皇帝,姬正陽不怎麼賣面子給他,把五岳門下的一眾高手都撤出了大內。他雖然貴為皇帝,卻也奈何不了姬正陽,別說翻臉,還要陪著小心拉攏。他自小就怕死,想方設法搜羅高人,倚為護衛。別人不說,單說他費盡心機,竟是讓他找出了幾位當年拱衛皇室的二十四衛!」

他見完顏真一臉茫然,更是不屑,說道︰「這二十四衛可是我趙家的大功臣!當年太祖皇帝打天下,天下翹首,萬民歸心,四方賢德之人咸來歸附。便是素來如閑雲野鶴的修仙之人,亦多有投入太祖帳下為其驅策的。這其中有二十四個前輩,功力有高下,忠心耿耿卻是一般,成了太祖爺的貼身護衛,隨太祖爺南征北戰、底定天下,立下無數汗馬功勞。

這二十四人脾性各有不同,太祖爺就按著司空圖所著的‘二十四詩品’分贈這二十四人,眾人也舍棄原名不用,皆以詩品中的名號相稱。其後二十四衛中人或有戰死者,或有老病者,後繼入了二十四衛的,也是繼承前輩的名號。而且既入皇家門下,自然與從前的江湖歲月一刀兩斷,是不以官威壓民、使親族為非作歹的意思。因此,草野間才大多不知其威名。」

唐代司空圖作「二十四詩品」,謂詩之格調可分為雄渾、沖淡、縴濃、沉著、高古、典雅、洗練、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二十四品,太祖皇帝雅好,竟以之為人的名號,卻也別有一番味道。

「這二十四衛本為我趙家天子世代長城,太祖、太宗皇帝也是以友視之,從不敢等同尋常臣下。可惜到了先帝爺時,聖恩全在泰山姬正陽一人身上,二十四衛既不忿冷遇,又自知斗不過姬正陽,大多都重歸草野,不復在大內當值了。那小賊登位幾年來,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重召回許多二十四衛中人,雖然大多已非當年太祖麾下之人,卻也是一時之選。有他們這些人坐鎮,大內堪比銅牆鐵壁啊!」

完顏真听得手心見汗,實不料大內之中還有這等玄虛。繼而又慶幸遇見了趙令,不然自己稀里糊涂一頭撞進去,後果不堪設想。

他竟然不知道二十四衛的存在!可是那個人卻一定是知道的,而他並沒有告訴自己。看來那個人雖然與己為友,也未必事事以誠相待啊。

趙令見完顏臉色灰敗,有意再安撫他一下,又說道︰「兄弟也不必氣沮,你不是說手下人曾經伏擊過那廝,還曾斬掉他一員大將嗎?」

完顏心中暗叫僥幸,那次刺殺他自以為情報詳實,準備充分,又有人倚為後盾,卻仍連遇波折。在無名荒村的伏擊,如果不是有一名黃泉士坐鎮,真未必能殺了那藍衣人。可惜後來還是功歸一簣,壞在一個無名小卒手里。

他當下形容了那藍衣人的相貌及行功手法,趙令吃驚道︰「竟是這人!他是二十四衛中的‘流動’,是當年追隨太祖僅存下來的幾個老東西之一。在太祖麾下時,就已是有數的幾個高手,過百年而不死,又不知是如何可怖了。據說他以內侍的身份,多年隱居在西京,想不到竟已折在兄弟手里。少了這人,無疑等于斷那小兒一臂!」

完顏連稱僥幸,趙令懶得客套,單刀直入道︰「我如今早不是世子身份,在京城能用到的人實在太少,能悄悄混進宮里已是勉強,斷無法再找到高手跟著我去冒險。兄弟你給句痛快話︰若是能邀來幫手,咱們便干上這一票,若是不能,那便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吧。」

完顏知道現在不是愛惜羽翼的時候,這和尚雖然找不到別的幫手,自己卻已經是個絕佳的戰力,‘血手龍僧’的字號一亮,便能讓敵人先自三分膽寒。當下慨然道︰「師兄若不棄,我手下有四人堪為一用,正是斬了那‘流動’的四人。」他說的自然是四個灰魄士,之所以沒有考慮更厲害的黃泉士,是因為黃泉士相貌太過驚駭,不可能偷偷混入宮去。

趙令沉吟片刻,說道︰「也好,如果真是這般好手,有四個人也盡夠了。況且人數太多,我也無力帶進去。」

「好,如此就說定了,我的人最遲後日便可到京師,望師兄早作安排。」

七月流火,暑熱正在最難耐的時節,青石板路上蒸騰起裊娜的透明煙氣,扭曲著視線。

冒襄從南薰門進汴京,從南門大街轉到坊巷御街,向北直去可到宣德樓。御街極是寬闊,寬兩百余步,兩邊是御廊,本朝天子仁厚,準許市人買賣其間,叫賣聲不絕于耳,熱鬧非常。宣德樓是禁宮重地,四周都是緊要所在,如尚書省、景靈東宮、太常寺、左藏庫等,拱衛在側。將過州橋,遠遠的已能望見宏偉的宣德樓,冒襄卻轉向街東,這里一片民居,有許多百年字號的名店,如張家酒店、王樓山洞梅花包子、曹婆婆肉餅、李四分茶等,濃郁的香氣留住了他的腳步。

曹婆婆肉餅鋪面小,主要是做外帶的生意,此時攤鋪前仍排著長長的人隊。冒襄走進張家酒樓,隨意點了幾樣招牌小菜,店小二見這客人頻頻向曹婆婆肉餅方向顧盼,那肉餅是京城里出名的字號,雖然與他家酒樓緊鄰,卻並不搶了生意去,反而能招徠更多食客。店小二心思玲瓏,自動請纓,為這客人去買來一張曹婆婆肉餅。

冒襄看看天色,太陽已過中天,終于能在飯口之前趕回城里。冒襄修成紫雷印下山後,劍法上接連得到蕭素履和寧士奇的指導,得窺這兩個當世劍術大家的不傳之秘——這兩個人的劍法一個是重意不重形,全然以勢取勝,另一個則是達到了技巧的巔峰,可說是兩種互補的劍路。他如今劍法之高,一招一式都含有絕大威力,那些二流三流的人物實在不能給他帶來多大麻煩。這一上午他一人一劍,瀟灑的送走六十七人出汴京,本來還有三四十人,見了如此可驚可怖的劍法,俱都不敢再言戰。

少天師已經出關了嗎?自己竟然毫無所知,也未收到過任何宗內傳檄。是故意的低調行事?還是獨獨漏掉了自己?

對于這個少天師,他幾乎沒有什麼印象,也怪不得他,那人閉關時,他才剛剛會走路。山上年青一代的人大多若此,這其中又分為兩類態度決然不同的人,一類是對那少天師的閉關不以為然,對他何時出關也漠不關心,只當天師道沒有這一號人物,代表人物就是胖子盧旭;另一類人卻對少天師有種莫名其妙的信心,或許是出于對未知事物的敬畏,他們堅信少天師出關之後,必能帶來天師道的中興,「鳴天鼓盟」中大抵是這類人。

不過他能在第十八個年頭出關,總是讓一些人松了一口氣吧?如此堅忍之人,不知這一次入京會有什麼樣的舉動?他沖齡時便入死關,近二十年來山上事務都由折鐵掌管,冒襄身為折鐵的弟子,在宗門內的資望亦是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他出關後故意忽略自己,也是想來個下馬威吧?

如此也好,他心中本沒有什麼權勢之心,那人既然已出關,他肩上的擔子也輕了不少。他可不像他那師父,始終不能忘記心中的愧疚,當斷不斷,反害了自己。

一陣香風忽地撲面而來,擾亂了冒襄的心思,他還未及抬起頭來,對面的座位上已坐上了一人,明媚的鵝黃色一如這夏日午後的陽光。

剛入座的女孩兒絲毫不動什麼叫矜持,對著左右忙碌的店小二呼道︰「小二哥,給我上一份和前面這官人一模一樣的來。對啦,我也要一張曹婆婆肉餅。」

店小二幾曾見過這等嬌媚的美人?偷偷瞄了幾眼,卻不敢多看,這女孩兒雖然眼角含媚,漂亮的如同一樹盛放的杏花,卻也一眼看得出是個不好惹的主兒。那眼角眉梢的媚,也是給她看得起的男人看的。

冒襄皺著眉,看著忽然出現在他眼前的閔水荇‘妖女’。妖女絲毫不在乎周圍人的注視,分別抓過冒襄身前的酒壺和一只空杯,為自己斟滿,舉起酒杯,道︰「這一杯酒是恭賀恩公一戰功成,天下咸知。這個下午,‘神授之劍’冒公子就要名滿京師啦!」

冒襄絲毫不驚訝于她得到消息之快,卻對另一件事更加疑惑︰「怎麼你能在街邊小店用飯麼?你不是應該在皇宮大內做更大的事業嗎?」

「啊!這麼說你已經知道那人的身份了?」閔妖女一驚之後,又忽然連連眨起眼楮,嘴角掛上了狡黠的笑容,雙眼亮的象一只小狐狸,「小女子真是受寵若驚呢,恩公終于開始想了解人家的私生活了!」

冒襄輕哼了一聲,舉起自己的酒杯淺嘗,把頭別到一邊,卻不說話。

‘妖女’卻仍兀自說道︰「我從小時候就開始夢想,有一天我陷入險境,然後會有一個少年英雄像飛將軍一樣來拯救我。」此時她微仰著頭,線條柔美的下巴拄在一只芊芊玉手上。陽光從窗欞漏進來,灑在她小半邊臉上,淺淺的茸毛淡的仿佛透明,在女乃色的肌膚上微微翕動。她此時滿臉天真爛漫的神情,和往日煙視媚行的形象大不相同。

「他會從天而降,輕易地斬開所有的困難,在危險面前他不會皺一下眉頭,而且把我牢牢地保護在身後,不容受到一絲傷害。」她忽然把頭轉向冒襄,輕輕地說道︰「然後那一天,你忽然降落在我的身前,驕傲的對我說︰‘站到我身後!’」

冒襄緩緩放下酒杯,淡淡的說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閔水荇仿佛忽然回過神來,天真憧憬的表情像一張琉璃做成的假面,悄然破碎,一剎間又恢復了那嫵媚妖嬈的臉。她歪著頭,媚極的眼眯成了兩只月牙,笑道︰「恩公听不懂就算了。妾身這次來,可不只為了吃餅,還想叫恩公去看一場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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