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好玉!」
趙公子從古董架上拿起一只白玉老虎,賞玩片刻,又放回原處。轉身含笑問道︰「冒兄是何時察覺到在份的?」
冒襄淡淡說道︰「坊間傳言如沸,府邸訪客迎門,冒襄再愚魯,也該看出些端倪了。」
趙公子雙眉軒然,上身微躬,道︰「實是頗有苦衷,不是有意隱瞞冒兄,請勿介懷。此時倒是無甚要緊了,冒兄猜的大致不差,只是本朝親王並無干政的權力。」
冒襄露出吃驚神色,折腰而拜,道︰「布衣之人冒襄拜見吾皇,容恕草民不敬之罪!」
趙公子眉頭微皺,眼中閃過一絲惱怒神色︰他既已知曉朕的身份,竟不行跪拜之禮。然而這不過是一瞬間的容色,隨即上前幾步,將冒襄攙扶起來,溫和的說道︰「不知者不怪,何況冒兄是我恩公,你我相交于草野,只敘伯牙子期之交,不論君臣之份。」
冒襄起身的一瞬,捕捉到了他眼中轉瞬即逝的惱色。心下冷笑,口里卻說道︰「陛負九闕之重,怎麼竟會微服出行幾千里去?朝里的相公能答應朝中十幾天沒有帝王嗎?」
「山人自有妙計,朝中也自有人照應。」室中燈火雖明,卻總有照不到的暗影,趙公子的臉也在明暗交映之下顯露出獨特的輪廓。
「朕自即位至今,連汴京城都沒有出過一步,民間的情況如何,也只有從奏章里才能看到。朕主倡新法,有人說好,也有人說不好,朕也想借著這個機會親眼看看這新法到底是惠民,還是擾民。」
「陛下慧眼,心中自有聖斷。」冒襄心里卻想,他這微服出巡不知道要給朝中的大臣惹下多少麻煩,何況身邊沒有得力護衛,幾乎在路上遭遇不測。若他真在外面喪命,只怕偌大帝國頃刻間就要陷入大亂。身居極位而不知自珍,非是國家之幸。
何況他微服出巡,走的都是既定路線,沿途必有官府保駕,若地方官想要遮掩,也只會讓他看到別人想讓他看到的,又哪里能看出什麼民計民生?
這個天子諱濟,即位以來最大的政令便是拜王臨川為相,全力推行新法。有人說他是少姿勃發,有銳意之心;也有人譏諷他任性妄為,其實不通政道。冒襄雖然沒有針砭時弊的才干,但只看他的性格與為人,只怕還是後者更貼切一些。
本朝最是重視大夫的地位,有士大夫與天子共天下之說,可趙濟為了推行新法,卻不惜破壞這條祖宗成法,稍有不如他意的朝官即會被罷黜到地方,有些資望不足的甚至被流放到偏僻的遠州。這固然是因為王臨川推行新法之心甚堅,為人又剛愎自用、刻薄寡恩,可若無一個天子在背後推波助瀾,也絕不會至于此。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破壞的祖宗成法也不是一樁兩樁,也不會在乎這一條了。
冒襄不欲和他多談新法,岔開話題問道︰「如此說來,那坊間的傳聞非是空穴來風了?」
趙濟卻不就答,又走到古董架前,挑出幾樣賞玩。這所宅第本來是他賞賜給一個老宮人的,這老宮人無兒無女,死後宅邸也就空了下來。這些古玩都是老宮人生前收集來的,頗有一些珍品,甚至有幾件竟能入趙濟的法眼。身份挑明之後,冒襄不得不講些禮數,只能在旁邊耐心的等待。
過了良久,趙濟將手中的一枚漢圭放回架上,方才慢條斯理的說道︰「朕听說,天師道這幾年的處境頗有不如人意之處?」
听說?朝廷有十八年沒有給天師道賜過恩賞,去年年關卻派了一個小太監去賀歲賜恩,分明是對天師道的形勢了如指掌,又怎麼會是听說?冒襄自然不會說破,從容答道︰「山上歲月日漸艱難,好在道祖還沒有舍棄我等信徒,總還能掙扎度日。」
趙濟似乎忘了坊間傳聞的事情,又漫無邊際的問道︰「冒兄可知道,朕為何干冒天下人的非議,也要用王首輔為朕變法?」
冒襄謙道︰「草民化外之人,不通時事,更不懂陛下的苦心。」
「天下有誰人知朕?」趙濟長嘆一口氣,仿佛要盡遣胸中塊壘,「我朝得天下百年,雖然四海歸心,朝堂人才輩出,草野遺才可說是歷朝最少。然而比之漢唐卻仍有先天的不足,太祖打天下時,正值四夷猖獗,雖然太祖將夷狄趕出華夏,卻終究未能傷其根本。我朝疆域雖廣,卻也是四處受敵,契丹人、黨項人、吐蕃人,甚至是大理氏,其勢力雖弱,卻哪一個不是對中原虎視眈眈。朕麾下有禁軍百余萬,說起來風光,可每年砸進去的軍費卻已成國家之累!先帝在位的最後幾年,京畿四路甚至不如太宗時富庶!朕既然上承天命,豈能不做一個中興之主?」
冒襄躬身下拜,道︰「陛下胸懷濟世雄心,令人感佩不已。」
「唉?冒兄怎地多禮起來?」趙濟上前按住冒襄一只手腕,目光灼灼的盯視著他,道︰「縱然前路滿是荊棘,朕中興之心從不曾有半點動搖。冒兄也是人中龍鳳,難道就沒有挽狂瀾于既倒的擔當?」
「陛下……那所謂第五國師之說,難道不是玩笑之言?」
趙濟怫然道︰「君無戲言!安能是玩笑話!不論救命之恩,冒兄的本事朕亦深知,足堪擔當國師之職。」
冒兄搖頭道︰「草民本事低微,怎堪擔當國師大位?何況我資歷淺薄,陛下驟然使我尸素于如此高位,如何能叫天下人信服?草民惶恐,只怕到時猶要累及陛下聖明。」
趙濟道︰「如此妄自菲薄,卻不似冒兄的性格。莫非冒兄是嫌朕愚魯,不願入朝為朕之援?」
「豈敢,陛下可曾見過哪朝哪代有才過弱冠之年的國師?」
「誒,有志豈在年高?霍去病年不及弱冠既拜將封侯,周公瑾亦是少年都督,古來自有少年英雄,冒兄是正得其時!莫非你是擔心當了國師之後,在你家少天師面前不好交代?張家歷代天師均有敕封,是千年不易的名號。他不日即來京城,只要才具足備,朕自然會給他個正式敕封的天師名分。到時你二人一在中樞,一在地方,遙相呼應,相互扶持,何愁天師道沒有中興的一日?」
冒襄耳邊仿佛又回響起當日鹿鳴居士的密語,他想不到契機會這樣快到來,只怕如今的形勢連他那個深于謀算的師叔也不曾奢望吧?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的浮躁,再拜道︰「陛下隆恩,襄敢不效勞?」
趙濟哈哈大笑,笑過許久,才揮手道︰「你且先想想如何立名,朕今夜還有一位闊別多日的老友要見,改日再來叨擾。」
第二日,冒襄一改足不出戶的低調作風,第一次在汴京的交際網中露面。
老管家給他列下一份回訪的名單,和拜訪每一個府上應該攜帶的禮物。冒襄是布衣之身,禮物不需貴重,唯見主人雅致即可。
汴京是個容易讓人迷失的城市,熱鬧的超出了冒襄的想象。他想不到城市可以大到如此規模,民居亦可拔地近百尺,天師道殿宇雖雄偉,若落在汴京城,恐怕亦無甚出奇處。
冒襄是方外之人,回拜的也皆是同道,如五岳盟的駐處、大相國寺、各大道觀等。官宦貴冑之處,則僅以簡帖回拜而已。本朝自先帝之時起,就頗興崇道之風,仕宦之家愛請修士問修養之法,其中多有欺世盜名的騙子,讀過一些道典,肚里再裝幾篇好詩文以投士大夫所好,借游官宦府邸揚名。品性稍好的還知道見好就收,無非圖些錢財,卻有那一等饜足無度之輩,妄想憑此攫取權力,大多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
冒襄雖存入世心,修的卻是方外法,自不願留人話柄,遭游宦道人之譏。
解決戰書的問題,卻有些棘手。冒襄從來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可在皇城底下怎能沒有顧忌。向他下戰書的人都是不忿他一步登天的,心浮氣躁,沒有多少真本事。他也不屑與這等人多做糾纏,因此想出一個辦法,要這些人知難而退。
這一日清早,天色微明時,冒襄背著藏鋒劍,提著一壇腰粗的大酒壇,徒步出門,從南城門出城而去。
向冒襄府上下過戰書的人,早得到了消息,據說那初來乍到的冒襄好不狂傲,竟在城南外十五里的驛亭設下送行酒。這送行酒卻是為誰所設?原來他定下了一招之約,說是無論是誰想挑戰,只要能接下他一式劍法,他便立刻離開汴京。可若是接不下一劍,那就請在他面前喝干一杯酒,然後灰溜溜出城去吧。
好個狂妄之徒!許多人在此之前甚至沒听過冒襄的名號,據說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少年,還是出自聲名狼藉的龍虎山。原來天師道如此衰敗,還不改狂妄自大的本色,培養出來的弟子亦是目中無人。
這一下可真如水入沸油,炸開好大一片聲響。
巍峨的汴京城虎臥平原,冒襄斜倚在亭桿上,依稀遙見城牆輪廓。手中的木酒杯半空,他等了近兩個時辰,也未喝足三杯,只是酒量似有長進,只有頰邊微紅而已。
驛路上遠遠傳來一陣喧嘩,看揚起的塵沙規模,來的怕不有數十人之多。一張張或年輕或蒼老的臉龐在眼前漸漸清晰,雖然神情各有不同,不加掩飾的憤怒和暗暗隱藏的緊張卻能在每一張臉上都找得到。
冒襄斜睨著眾人,心中冷笑,他們中有些人甚至連讓他出劍的資格也沒有吧?藏鋒劍在鞘中低鳴,似不屑似不耐,他安撫似的輕拍劍柄,與劍靈一同沉下心氣。他知道今天來的人必定不少,可能要醞釀出上百式劍招來應付。
太陽緩緩向中天的位置移動,冒襄默默地想,如果運氣好,或許還能趕回城里吃午飯吧,那些久聞其名的汴京小吃。
***
卻說兩天之前,當冒襄還在府里躲避著紛至沓來的賓客時,有人已在悄悄地做著安排。
皇城下興慶坊的一條街道上,一個健碩男子正匆匆而行。他一身塞外胡人打扮,頭上一頂寬沿胡帽遮住大半臉膛,下巴上好密一圈絡腮胡。汴京百姓見多識廣,也不以為意,料想不過是從北地來的普通胡商。
胡衣大漢在街上轉了幾轉,便閃進一家小宅院里,入門之後,院門旋即關進。內室外「咿呀」一聲,大漢推門而入。那屋中陰影里原來坐著一人,听見院外響動霍然而起,手中緊握著一柄長物,看清來人面孔才放松下來。
那人迎向大漢,急聲道︰「如何?可有什麼進展?」
胡衣大漢狀似不耐,將壯碩的身體扔進一張木椅里,壓得木椅申吟不已。他換了幾次坐姿,這才說道︰「在京城的舊識都聯系上了,應該能用得上,只是如今這田地,也不敢盡信于人。我讓他們加緊打听,料想三日之內就有消息傳來。」
「好!師兄果然不愧貴冑之後!」那人滿臉興奮之色,一雙眼中隱隱露出紅光,在昏暗的室內猶如兩只狼眼,「有誰能想得到,大名鼎鼎的‘血手龍僧’與那帝京宮禁近在咫尺!」
——這兩人正是從余杭趕到京師的趙令和完顏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