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河面上一陣水聲,幾乎渾身**的陸子杞從河水中探出半個身體。他的長發被甩到空中,森林里難得一見的陽光灑落,被漫天的水珠折射成七彩的虹光。
水珠從他初見稜角的胸膛,和平坦的小月復上劃過,漆黑的長發末端又落入水中,帶起漪漣。陽光同樣撒在他的身上,玉色的肌膚仿佛微微閃光,如同大理石拋光的斷面。他的胸口和後背各有幾處舊傷疤,甚至算不上很舊,有的仍是觸目的暗紅色。他的手臂或許還稍顯羸弱,他的肩膀或許還不夠寬闊,然而肩胛和鎖骨倔強的從肌膚里聳出形狀,聳出了一個男人的輪廓,這個身體已足夠有所擔當。
他忽然發出一聲驚叫,一匹紫色皮毛的駿馬從他身下的水中一躍而起,碩大的馬頭把他高高頂到了天上。馬兒在水下憋得久了,一出水面就嘶聲叫起來,一邊又甩著頸鬃。它的鬃毛是紫黑色,濃密的如同一張光滑的大毯,水珠不能在上面作絲毫停留,紛紛滾落。它只不過出水片刻,皮毛上就已幾乎看不見濕跡。
「別鬧,超光!」子杞猶在空中,那馬兒卻不想讓他就下來,不時的竄起身,用馬頭托著子杞腰身往上頂。子杞和它玩鬧慣了,見它又不听話,便大笑著張開四肢,或是用掌、或是伸腳在馬頭上借力,人則如一只大陀螺,在空中旋轉不休。
「洗個澡,也沒個消停!」河邊的密林里忽地傳出一陣黃鶯出谷般的嬌嗔聲。
子杞吐了一下舌頭,連忙雙手抱住馬頸,翻身騎到了超光背上。他全身上下只在腰間纏了一塊白布,在空中接連翻舞還時不時的揚起來,幾乎泄露「裙底風光」。他這些日子雖然灑月兌不少,卻還沒月兌略行跡到下流的地步。
一身草葉的燕玉簟從密林中穿出來,走到河邊。她的氣色看起來比昏睡時好多了,雪白的頰膚下透著兩團暈紅,眼楮則微微閃著光,如同身前波光粼粼的河水。她似乎豐韻了一些,不似子杞帶著她千里跋涉時的瘦骨嶙峋,一頭長發被編成了一條粗大的辮子,一直垂到腰間,為她增添了一些活潑的味道。
「哼!好威風啊,在河里也騎著馬。」她的舉止里還殘留著一點頤指氣使的感覺,可子杞願意認為那只是女孩子的任性。接著,一身紅衣的嵐徽跟在她身後走出密林,她的臉色依然蒼白如紙,透著淒迷的美艷,尤其是那眉間若有若無的愁結。她的衣色太過艷麗,如同森林中燃起的一團火焰,幾乎讓人無法直視。純黑的發、赤紅的衣和素白的臉與足,她就像是這片古林中游蕩的精靈。
「我以為你們還有一會兒呢,今天比平時都快,不會是我吵到你們了吧?」子杞仍然騎在馬背上,如果不是他幾乎與**,看姿勢真是一個很好的騎士。
嵐徽淡淡的說︰「玉簟的魂魄越來越穩固了,我現在可以輕易地為她加持。當我運起‘塑魂訣’時,根本听不見任何聲音,我們兩個都是。」她雖然極力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可不知為何,眉頭卻漸漸蹙緊。
「然後我們一清醒,就听到你在大喊大叫,你好像完全忘了我們的處境似的。」燕玉簟就像一只驕傲的錦雞,好像回到了從前的樣子。
一陣山風拂過,子杞冷的打了個機靈,眼巴巴瞅著兩個女子,可憐兮兮的道︰「你們要站到什麼時候,總要我先穿上衣服吧。」
「好喜歡看你麼?」燕玉簟鼻子里哼了一聲,拉著嵐徽走遠了。
子杞在樹枝上拿下衣服穿上,即使他算不上什麼講究的人,可也不得不對這件衣服皺眉頭,千瘡百孔,他發現穿不穿幾乎一樣漏風。然後他拾起樹下的玉簫,這是出雲老祖送給他的寒玉簫,本來是送他抑制身體中的幻妖,可現在卻有了另一項用處。
他走進樹林里時,嵐徽已經在一個干淨的草堆中坐好,身邊還有一小塊空地,他知道那是為他準備的。燕玉簟看見子杞拿著蕭出來,就嘟起了嘴,一臉憂色的向嵐徽問道︰「又要用他那曲子壓制龍魂和血脈了麼?你是不是越來越壓不住它們?」
嵐徽只是淡淡的一笑,道︰「我只是還沒有找到更好的辦法而已,龍魂‘白黿’曾與我族定下契約,為世代紅衣戰魂所用,我終不會有什麼大礙的。」子杞心想這可不全是龍魂的問題,當初他曾听已逝的大長老說過,歷代紅衣可沒有幾個能得善終。
燕玉簟又轉過臉向子杞嗔道︰「可你吹得真是難听!那個什麼破曲子,你就不能好好練練嗎?」子杞只能苦笑,他已經解釋過很多次了,出雲傳他的那首《九煞曲》本來如此,跟他的簫技沒有關系,不過她總是不肯听。
「哼,我才不要听你吹。——我去找些吃的回來,今天一定要抓到一只山雞!」
嵐徽說道︰「幫我摘些野果子,我現在看見肉食就反胃,你知道的。」
子杞也要去取來青豹劍,道︰「我把豹王召出來同你一起去,咱們現在危險重重,這林子里又諸多古怪,還是小心為上。」
燕玉簟一撇嘴,「才不要呢,有大豹子跟著我,我哪還捉得到山雞,有什麼野物離著老遠就逃跑了。」她說罷便轉身跑進密林中,不給子杞婆媽的機會。
子杞和嵐徽對視一眼,不需相交一眼便有會于心。他在嵐徽身旁坐定,雙手執蕭,雙目似睜似閉,嗚嗚然吹奏起來。
普通人听到這樣裂耳的簫聲,一定會驚慌失措,甚至被嚇得痛哭流涕。可是嵐徽卻反而舒展了眉頭,她在簫聲中靜靜的閉上眼,紅衣仿佛變成了活物,衣角和衣褶不停的翻動,像是章魚伸出來的觸角。而後,隨著簫音愈趨殺伐,跳動的衣角卻跟著漸漸歸于平靜。
也難怪燕玉簟不喜歡听,即使是子杞自己也想把耳朵塞起來。簫管里終于流出了最後一個尾音,他嘴唇離開蕭口,悄悄的吐出一口氣。這是一片無所不能包容的森林,幽咽的簫音被每一片阻擋的樹葉削弱一點點,沒有飛出多遠,就會消散干淨。
他看見嵐徽睜開了眼,她的臉不再是雪一樣蒼白的顏色,肌膚下多了淡淡的血色,如同一株沾染了夕陽余暉的白山茶,嬌艷不可方物。子杞壓下胸腔里開始活泛的躁動,眼楮看著膝下的泥土,道︰「我還是覺得,你更適合穿白衣。」
「當我做了決定後,衣服的顏色就再不由我選擇了。」她抬頭看著子杞,眼神銳利的讓他畏縮,「我們都在失去人性的邊緣掙扎,我們兩個都是。」
子杞抬起頭直視著她,搖頭道︰「不,我們三個都是。不過我們都還有希望——我希望她還有希望的吧,總會有什麼辦法把那塊……石頭取出來。」
嵐徽面沉如水,子杞也瞧不出什麼玄機,只听她道︰「我同你說過,我早就放棄了試圖取出那塊石頭。早在她醒來那時起,石頭就已和她自身的魂魄糾纏到了一起,若是強行取出石頭,跟拔出她的魂魄沒什麼兩樣。」
是的,她曾說過,甚至在燕玉簟還未醒來時就已下了斷言,以至于子杞那時候甚至不期望燕玉簟醒來。只是螻蟻尚且偷生,人更是無論如何不想死去的吧?燕玉簟能從昏睡中醒來,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魂魄已與石頭融合無間,另一方面豈不也是因為她正在走出燕長歌和玄朗的陰影,努力開始今後的人生?人只要還肯為活下去而努力,就永遠還有可能擁抱希望和奇跡,子杞相信他們一定可以等來轉機。
「我現在以固魂之法,用外力加持她魂魄的穩固,雖然有成效,可是也許哪一天,這法子就會忽然失靈。她額心里的石頭,我從所未見,從我現在所知判斷,它對魂魄有極大的吸附之力,據說冥界拘魂使有鎖魂的寶幡,可以強行拘拿世間所有的亡魂,這塊石頭的鎖魂之能只怕還在寶幡之上。只是最可慮者,卻是這石頭對三魂的侵蝕之力,普通人的魂魄若被它吸入,頃刻間便能被化成純粹的靈氣,玉簟雖然是修行之人,可也抵不住它的日夜侵蝕,終不免要成為沒有三魂的行尸走肉。依我看,若是沒有異術加持,想要抵住這石頭的侵蝕力,最少要煉神還虛幾近飛升的元神修為。現在,我只期冀傳她的‘鎮魂八法’能收奇效。」
子杞還想說話,卻被嵐徽舉手示意截住,隨後听見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知道是燕玉簟回來了。燕玉簟自醒來後,卻似修為更有精進,多了些許從前沒有的幽微氣息。子杞看不透、也頗不喜這氣息,若強要說,卻似是——幽冥氣。像她這時從林中走來,雖未刻意運功掩飾,其氣息卻幽微晦澀,極難為人察覺。
須臾間,燕玉簟滑進了兩人視野里,她果然不負前言,左手里提了一只足有六七斤重的肥大山雞,右邊袖口里沉甸甸的,想來野果子也有斬獲。她把山雞提起來向兩人揚了揚,眼楮彎成了月牙,滿臉得意的神情。子杞心中一痛,暗下決心,絕不會讓她有事。
他們有一些鹽巴、胡椒和辣子,進山數月,也還剩的很多,因為平時幾乎都是靠野果子和植物的塊根充饑。和其他巫祝分開後,這些佐料的消耗日漸增多,當然是因為多了一個不滿足于寡淡口味的燕玉簟。不過誰又能抱怨她什麼,一個從小錦衣玉食的大小姐,能受得住這麼久——數月山野亡命也不曾叫苦,已在意料之外了。她還是那個喜歡發脾氣,動不動就使性子的燕玉簟,可子杞知道,她拋棄了很多虛假的矜持。
把山雞拔毛、剖月復、洗淨並用樹枝串上,子杞一手拿著木枝一端,另一手聚起一團符炎,翻烤山雞。這種用雙手烤雞的本事,他已是駕輕就熟。燕玉簟就坐在他身旁,一手托著下巴,眼巴巴的望著吱吱冒油的山雞,另一手時不時的撒上一些佐料。這麼個女孩子,卻貪吃到無肉不歡的程度,子杞有時候真是不解,無奈的看著她嘴角漸漸滑下的口涎。
「好啦!好啦!」燕玉簟顧不得燙手,撕下來一只金黃色的雞腿,燙的她絲絲連聲,雞腿被在兩手間拋來拋去。直到她再忍不住,伸著櫻桃小口撕下一片肉來——只見那編貝一般的一排牙齒咬著一縷雞肉,紅唇上油汪汪一片,好一個饕餮女子!
「嗯,你這手藝越發出色了,一炷香功夫就能烤出一只外焦里女敕的肥雞,八珍庵的廚子肯定打死不信。 , ——燙,好燙!」雖然喊燙,她嘴里可是不慢,那小口一抿一抿,看似一次吃的極少,好大一個雞腿卻一會兒就見了骨頭。
子杞在雞胸、雞背上撕下幾片肉吃了,便埋頭去吃果子。他知道連續幾天沒見葷腥,燕玉簟今日定是胃口大開,要與這肥雞鏖戰廝殺,斷不輕饒。燕玉簟又撕下一條雞腿,含糊著說道︰「嵐徽,今日這山雞格外肥女敕,你真不來吃一口,我給你留一條雞腿?」
嵐徽已吃罷幾顆果子,正坐在上風處,且離兩人遠遠的,是一點味道也不想聞到,「還跟我提這個,我才吃了幾個果子,你是成心讓我犯嘔。」
燕玉簟嗚魯一聲,嘴里填的滿滿的,也听不清說的什麼,直吃到兩條雞腿、一根雞翅,才算足饜。
「咦,小黑狗回來了!」燕玉簟忽然伸手一探,便憑空的撈出了一手的黑煙。那黑煙漸漸成形,接著只听得一聲嗚咽,卻化成了一只馬駒大的野獸,燕玉簟正抄住了它一只耳朵。
另一邊的嵐徽輕聲喚道︰「夜沼,過來。」
那夜沼獸卻似不忿被戲弄,一邊甩著豹子一樣的腦袋,一邊沖著燕玉簟呲牙齒。可看它那一雙眼楮里,卻分明又帶著畏懼,四肢也一點點的在向後退。燕玉簟哼了一聲,聳著鼻尖叫道︰「臭黑狗,凶什麼凶。」狠狠地揪了一下它的耳朵,才放開手,任它去了。
「我們要動身了,夜沼在十里外嗅到了那群人的氣味。」嵐徽望著東方的密林深處,眼中仿佛有仇恨之色,只是那仇恨也裹在深深地堅冰之下,深銳冷澈。
子杞和燕玉簟聞言,俱都收起笑容,靜靜的清除四周的痕跡。不一會兒,他們曾在此歇息的種種痕跡便被一一抹平,和周圍融混為一。
臨走之前,子杞忽然道︰「等等,再最後拜一拜那位大哥吧。」嵐徽微微一愣,才點頭道︰「虧得你有心,多謝。」
離他們不過十幾丈遠的一個小坡地上,赫然有一座草草布置的新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