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九、大悲希音暗紫宸

作者 ︰ 奧雷連諾

人的叫聲可以有多絕望?

完顏真的頭高仰著,嘴裂開到了最大的程度,他的眼里是不是仍舊只見眼白,或者他只是情願用這白眼去睨視青天?粗大的青筋和血管在脖頸上極力的凸著,一個人的全部的力與生命就在它們中間流淌,它們如此激張,如同一場燦爛的生的呈現。

他的胸口攏起如大鼓,也自沉悶的低低鳴響,那藏于其中的兩片肺葉想必也極盡所能的鼓脹著吧?那嘯聲必是從足底而起,節節而升,每上沖一分便多匯聚一分的力,這般裹挾了全身的力量,沖出喉間,才能成此沛然之勢。

洗練極不忿于自己的退縮,為之前一瞬間的驚措而自恨不已。手中寶劍初試啼音便得大鳴,他正是在自得自滿的當口,心底所思是日後如何仗此利刃橫行天下——到老來也能登頂極峰,與平日里不可觸及的那幾個籠罩天下多年的絕頂人物一較雄長——心里揣著這等抱負,卻被一陣鬼嚎嚇退,豈不是貽笑于人兼更自笑?

他心里越是自慚,對那作嘯的人便越恨,這等事更是不能回思,稍一憶起自己剛剛是怎麼飛身搶步疾走、更不敢回頭一看的狼狽模樣,一團怒火便陡然涌進五內,幾乎要摧盡肝腸。他發出一聲大喝,于那嘯叫里卻听得不十分分明,卻也略略找回了一點面子,跟著便提劍而上,一劍起如驚鴻,直向完顏真頭顱擊去。

還在丈外遠,便見這一劍的劍意已侵到完顏真眉間,他額上懸的幾縷亂發皆一一寸斷。

嘯叫聲卻于此時兀然而止,完顏真忽低下頭來直面來劍,那一雙眼里竟仍全是眼白。洗練觸到他那一對慘白白的瞳仁,心里就一跳,劍尖上都沒止住一顫。

也不知道那是神智未清全系本能反應還是怎地,完顏真那神情端似憤懣于心,懷著潑天積怨,額上一道深溝似的豎紋也是異象,怕不是入魔的征兆吧——這是洗練一閃念間的想法,箭已出弦,已不容他多想。

也虧在他這一愣,劍勢終是慢了幾分。完顏真那一對白眼珠子,鐵定是看不見東西的,可他必是別有所感,右手在自己胸口一按,再揚起來時,赫然已握住一只赤紅長劍,卻正是從身子里硬抽出來的。兩只劍一紅一黑,分明已劍脊相向。

赤劍顯然不及墨劍鋒銳,才一接觸便崩開了一道裂口,它卻也不同于普通刀劍的崩裂,像是冰塊踫上了烙鐵,被那凝聚的熱力一點點蝕開破口。洗練心中大安,他這一柄凝錫鐵之精與自己九十年心血的寶劍,終是不讓于天下神兵的,那人的赤劍分明也是一件寶物,卻終不如他這一柄。

他耳邊忽听到一陣奇異的低響,就像是一群人擠在幽深不見底的洞穴里一齊嘶聲喊叫,落入耳中卻只剩絲絲的空洞聲。

兩劍交擊愈頻,低響聲便愈促,原來就是那赤劍發出來的。

赤劍劍身上本已崩出了許多缺口,一**濃重的紅色流光在劍身上涌動,前赴後繼的涌向崩口處,崩口便因之而稍有彌合。那流光里似乎裹挾著什麼有生命之物,一觸及黑劍銳利的劍氣便碎于無形,臨消散之前則發出那陣陣低沉的絲絲鳴響。

然後,他听到了完顏真清醒後的第一聲低喝︰「抽刀!」

抽——刀——

洗練甚至听不出這是否是清醒時所發,因為短短兩字里,卻壓著難遮難掩的狂意!

完顏真搶身一步,兩人側身而過時,反握的赤劍倒執著向前滑身,刀鋒仿佛劃過水面,在空氣里留下一絲漣漪——赤劍儼然已變換形狀,變作一柄單刃的長刀。

一抹涼意侵進胸月復之間,洗練甚至還沒來得及感到痛意,耳邊就響起了第二聲低喝︰「斷流!」

斷——

完顏忽原地旋身,赤刀仍反握于右手,右手握刀呈拳狀,拳鋒則抵在五指激張的左手里,這是決然無回的握刀姿勢。他已旋至背向于彼,甚至閉上雙眼,似怕銳利的刀芒恍惚雙眼。

好個旋斬!

流——

洗練一向自詡鋒銳練達,唯堅不破,見了這一線刀鋒,也不得不承認,這世上的鋒銳,終是要讓于眼前此一人一刀!

兩道鋒芒一擦而過,洗練捂住胸口急退,完顏卻握緊左拳,向肩後空處猛砸,轟碎了一道即將及身、一丈長的月牙形氣刀。「鼠輩!」他左臂一展,做抓天之狀,那一條手臂一瞬間竟散成霧狀,如一條赤紅色的怪蟒向大殿之上飛射而出,而于應該是在蟒頭的地方,卻隱隱仍能見得一只手爪的形狀。

殿里某處傳來一聲悶哼,那怪蟒一出即回,又還原成手臂模樣。手心里還抓著一片撕掉的衣襟,上面沾了幾點血跡。完顏冷哼一聲,扔掉那片衣襟,不顧右腰上的傷口血如泉涌,提起劍又向洗練殺去。

大和尚趙令忽然說話︰「你倒真沉得住氣,梁上諸君子若再作壁上觀,局面可就當真要一發不可收拾了。」

皇帝一時沉吟不決,他雖看不懂戰局變化,可勁健衛被殺、洗練衛和那個不知藏在哪里的飄逸衛都吃了虧,情勢急轉而下還是看得出的。他原本以為抓幾個入宮行刺的蠻夷,又有趙令做內應,出動包括洗練在內的四大衛卿已是萬無一失,誰想竟成此慘烈之局。

至于梁上那另伏下的幾人,他們所代表的勢力,是他預備以後要用的,卻不想在今日就用。他雖是帝王,于這世事里卻終不能予取予求,御下之道也有諸般技巧——那一撥人馬他是預備要先抑其驕橫,申之以帝王家規矩的,他日大用時才可趁手——可如今算盤卻難打響。

「六哥若肯出手,為家族分憂,朕又何必假求外人。」趙濟只知道他們伏在暗處,具體在哪也不清楚,便對著前方遙遙說道︰「諸位真人技藝,朕已久慕,便請為朕演之。」

四處輕重不一、遠近各異的應了幾聲「遵命。」就見著六道人影疏忽而現,有人直接切入戰團,有人仍舊隱在暗處,卻放出法寶之物助戰,一時間滿殿流光溢彩,反映得這殿內比此時外間夕陽斜掛更加明亮一些,正好應了「凝暉殿」的殿名。

趙令哂道︰「原來是道門三宗里的人物,難怪這般隱忍,原是慣于背後下刀的主兒。」

此時場中形勢又變,這新來的六個道士雖然遠遜于洗練之凌厲,但其身手亦稱一時之選,圍住了完顏搏殺,當真是劍光與血光一色,殘影與罡氣齊飛。洗練此時也不再說什麼獨戰之語,兩道刀氣浸入胸口中,叫他每欲提氣,便覺脹懣之極。他是真真被那「抽刀斷流」之刃,懾得有幾分膽寒了。

完顏陷在垓心,縱狂悍如他,也是守多攻少,身上不時添上新傷。青狼還留有一絲人的殘慧,見主人危殆,想要馳援,卻被縝密衛一套綿綿無盡的「未語劍網」牢牢纏住,咆哮連連也沖不出去,焦躁之下反而多添傷口。三先生則側伏在地,不知生死。

完顏忽然大吼一聲,身上血色光芒連爆,發了狠一般只是進擊,眾人不願直擼其纓,防他困獸猶能反噬,各個退開去。完顏整個如血人一般,那一身慘紅,怕不是已鮮血流盡?他得了片刻喘息,拄劍立定,雙眼已幾被流血糊住,見了趙令為他吼聲所激向前跨了半步,慘然道︰「師兄終于也要下場,與小弟一搏嗎?」

趙令廢然嘆道︰「我為形勢所左,誘你入甕兼又背後使刀,心中已是不安,斷不會再出手。今日你若能逃出生天,它日沙場再見,我必讓你一回,死亦無怨。」

「還說什麼逃出生天……」完顏桀桀低笑,如老鴉聒鳴,使人听來既覺冷森滲人,又覺英雄氣短。

趙濟卻忽說道︰「朕身邊可是暗伏了內奸,曾把朕的行藏透露給你?你若把這內奸誰人告訴于朕,或可留你一命。」

完顏斜眼望了中原皇帝一眼,冷笑道︰「別說我原本不知,就是我知道,又豈肯輕易告訴你?有那麼個人伏在你身側,叫你整天疑神疑鬼,如鯁在喉,不得痛快,豈不好玩?拿我這一條將死之命來換,是我大虧,除非——拿你的生魂來換!」

趙濟眼角一跳,又強自忍住怒氣,微閉雙眼道︰「死到臨頭,猶冥頑至此。」

完顏仰天大笑,揮起血色長刀,刀鋒直向天際,听得他大喝道︰「完顏真大好頭顱在此,誰敢來取!?」

洗練最是傲性,聞言喝道︰「老夫來取!」便向完顏躍來。另幾個道人也要跟進,其中卻有一人身手攔住,低聲道︰「沒看見他手中那昆吾之刀嗎?何況他那一柄更非普通的昆吾刀,我等又不似洗練先生,有神劍傍身。老先生神勇,足可抵他垂死一擊,我等先讓過一陣,再圖之不遲。」

所謂昆吾刀,《山海經?中山經》有雲︰「昆吾之山,其山多赤銅。」郭璞注曰︰「其山多名銅,色赤如火,以之作刃,切玉如割泥也。」他眼力不差,完顏那柄血刃正是以昆吾銅為原料。

刀來劍往,完顏果然皆是兩傷招數,洗練被拼出火氣,竟也對攻起來。兩人招式均稱極烈,這般全然不顧性命的攻殺,兔起鶻落之際,便均又各添幾道重傷。

那說話的道人見完顏刀下已現虛浮,適才幾下刀法幾乎無以為繼,便低喝一聲︰「殺!」數人應聲搶出,如飛鷹搏兔,觀其架勢,斷不容完顏再有掙扎。

「砰砰」數聲大響忽起,趙濟也看不懂場下形勢,只見得戰局之中風雲再起,數條人影糾纏成一團,他猶不忿于未能挖出內奸的秘密,問道︰「那賊人可是伏誅了?」

趙令雙眼須臾不離場中,漫不經心的應著︰「唔,是差不多了……他終是跑不月兌的……哦,什麼人?休走!」他卻忽然大聲喝叫起來,話音未落,人已經閃電一般搶出去。

趙濟卻未看清,短短一瞬之間,場中又起變化!

完顏已成強弩之末,被那幾個道人連使重手轟在身上,正在閉目待死之際,耳邊卻響起一陣風聲,繼而傳來幾下驚愕怒叫之聲。卻不知何時一道深紫色的人影搶進戰團之中,那人影極快,且顏色極盡麗,幾個道人不查,被那深紫一近身來,須臾間竟被一一擊倒在地。洗練大喝一聲挺劍直斬,趙令也于此時當頭壓下,右掌之中龍頭又現。

那人影不知怎麼一閃,竟讓過了洗練長劍,倏忽間挺出一掌,與趙令右掌狠狠對上。趙令驚呼一聲,身形暴退而回,于空中便吐出一口血,掌底倉促聚起的龍氣也被打散。洗練一劍又道,來人又是一讓,竟讓進他懷里,洗練幾乎看不清他的動作,手中忽地一輕,那天下罕有其銳的黑劍竟忽易手!

洗練心中乍起迷茫——怎麼自己百多年修為,在這人手中竟似不足一哂?或是我傷重之下,便被人如此戲辱——他依稀听得來人道︰「果然絕世好劍,顧世無鑄,可惜仍未得最後淬煉,卻要用鑄劍人之血祭之。」然後眼中便有一道劍光閃過,右臂大痛欲狂!

「啊————」洗練嘶聲大叫,捂著右肩傷處踉蹌幾步,血卻依舊從指縫之間噴涌而出,一條右臂已齊根而斷!

來人抄起完顏,扔在青狼背上——縝密衛見事不妙,已拋下青狼,躍回趙濟身邊護衛——他又順手抄起地上的三先生,與青狼雙雙搶出殿外。

完顏幾乎沒剩下幾口氣,卻仍掙扎道︰「碎玉兄,且為我取了那皇帝的魂魄,我師父四條真龍之魂已得其三,如今只差這一個便可得解月兌。」

來人卻不停留,道︰「那大和尚甚是了得,此事急切間圖之不得,被困在殿里可不是說笑。你且安心養好傷勢,日後未必沒有卷土重來之時。」

完顏廢然一嘆,他知這人既然借口搪塞,那是怎麼樣也逼迫不得的了。他心神一松,再掙扎不住,一頭昏倒在狼背上。

趙濟眼見著到嘴的肉忽就這麼丟了,不禁大怒,大喝道︰「追!給朕追回來!」

縝密衛道︰「官家的安危要緊,何況……」

趙濟劈頭賞他一記飛袖,袖口幾乎都甩到了他臉上,他咆哮道︰「朕要你們何用?這大內之中直如鬧市,叫人來去自如!」

縝密衛垂手立在一邊,不敢答話,趙令忽道︰「這人的修為委實可驚可嘆,我看他年紀也不甚大,卻似乎已臻至絕頂高手之境。他如今又得了洗練的寶劍,更是如虎添翼,若執意追上去,只怕徒增損傷。」

趙濟此時怒氣稍減,知道他說得不錯,吐出一口惡氣,才問道︰「六哥久在野間,閱歷豐富,可認得那人是誰?」

趙令想了片刻,道︰「盡思我平生所聞所知的人物,卻沒有一人能和這人對上。」

趙濟狠狠道︰「剛才一瞥之間,朕看到他戴了一枚紫色抹額玉,面目也不似中原人士。哼,朕要召集畫工,畫出他的形貌,分發到五湖四海,叫他無所匿行!」

趙令心頭微微發苦,竟是隱隱為那人起了些擔心之意——這通緝天下,不正是他當年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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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外~~~~~~下一卷小乞兒盛大回歸,敬請期待小乞兒的3P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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