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魂之劍!」
玄衣客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想不到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這傳說中的物件,行雲九霄,龍亢千里,這可是萬獸之王,真仙之友啊!真龍是只在洪荒時代才存在的東西,屠龍之役也有幾千年沒有出現過了。」忽又話鋒一轉,道︰「听其龍吟之聲,這條龍魂必有真龍之品,這等神物何等凶悍,你個小女子也敢強行運使,不怕反噬其身嗎?」
嵐徽轉動龍津劍,淡然道︰「現在似乎是你自己更緊迫一些吧?」
玄衣客臉貼著地面「嘿嘿」諂笑,甚是滑稽,卻讓從後而來的子杞有種悲涼之感。「小道也是為了姑娘著想,拳拳之心,天地可鑒。小道已落得這般淒慘下場,只求姑娘慈悲,放過我這修來不易的元神,任他投胎去吧。」
「我想听的不是這些。」
玄衣客慘然一嘆,因為臉面朝下,嘴里已嚼了不少沙土,忍不住呸了幾下,道︰「這樣說話太不便給,請幫我翻個身吧。」
子杞默默走上前來,把他翻過身來,又將他上身靠在一棵樹下躺好。
玄衣客癱坐在樹下,喃喃著道︰「……我又何至于此,我又何止于此——」他忽然仰起頭來,高聲道︰「其實我不曾做什麼惡事!那上清妖道吸血的妖法慘無人道,有干天和,我,我也是自幼便侍奉三清的,難道沒有半點人性?我也曾勸諫過他們,只是人微言輕,又有何用?我只恨當日不該信了那廝鬼話,以至于助紂為虐,而今悔之晚矣!悔之晚矣!那日……」
天姥山是一代名山,地處浙江新昌縣境,天姥觀以煉器見稱,浙東少名觀,天姥觀雖小,卻也名重一方。玄衣客道號本初,是天姥觀的大匠師,地位僅在觀主之下。那一日他好友天僖忽來尋他,這天僖道便是死在子杞手上的白衣人,他是茅山上清宮別院的供奉,地位不低,算起來還是那天孫道人的師弟。上清宗、天姥觀一在蘇南、一在浙東,本自不遠,之間也常有交易往來,上清宗算是天姥觀法器買賣上的大主顧,許多事情上後者也甘為之附庸。
「承影劍」長春子叛出樓觀派,可謂震動天下,不惟終南一脈失了方寸,天下道門莫不翹首。這里面有個緣故,只因那長春子下山時,順手帶走了一件山門秘寶。樓觀派掌教皓上人也是奇怪,長春子六親不認、心智盡喪,怎麼殺下山時,于百忙之中,還知道進藏寶閣偷盜秘寶?
這一塊秘寶,叫做「六骨錐」,說來有些門道,據說持之者可避卻妖邪,百魔不傷。可天下那麼多人惦記著它,卻是因為它身上繞著的一段傳說。這段「六骨錐」是張道陵手制,道祖當年擒下六天妖王,毀其肉身,震其魂魄,每只妖王的妖身各留了一塊脊骨,無論如何煉化不掉。道祖天縱之姿,煉器術也是一代聖手,因此便將這六塊妖骨煉成了這麼一塊「六骨錐」。
道祖傳下來的東西,其最高價值往往不是來自于自身。這段「六骨錐」據說就牽扯了一樁公案,幾乎所有知道「六骨錐」的人都相信,它是尋找酆都鬼城的司南,甚至是進入鬼城的鑰匙。
酆都鬼城並不是真的黃泉地獄,而是指秦漢之際坐落蜀地,曾盛極一時的一個修行大宗。此宗當年號稱「控魂第一,鬼術第一,符器第一」,所走的修行路子雖與現在基于元神劍修的法門大相徑庭,但也有其恢弘獨到之處。
只是王莽亂政之末,漢疆板蕩,酆都的末代宗主楚雄卷入天下紛爭,為了增強實力,掘開了一條通往幽冥的通路,企圖以絕大魄力使黃泉之魔為己用。這一條鬼路可是實實在在的通幽之徑——人謂地府為收拘鬼魂之處,其下是滔滔弱水,弱水之下更有十八層地獄,刀山火海、惡鬼修羅凡此種種,而地獄之下更有無邊黃泉,是為幽冥之所——北邙山那一處萬陰鬼池只因地脈特殊,粘連了弱水余脈,便成了生人勿近的凶絕之地,而直通幽冥的鬼徑有多可怕,則可想而知。
楚雄玩火**,後來偌大酆都遭黃泉之魔肆虐,成了真真正正的鬼城,據說楚雄一人獨戰三大鬼魔,終于力盡而死,一代宗王,死後卻被一群魔物分食殆盡。其後流毒不盡,川蜀一帶甚至蜀道之外多少宗門遭了莫頂之災,平民百姓喪生的更是不計其數。其後十余年間,天下修行宗門不分派屬、不計信仰、更不計代價,齊心合力將黃泉魔物堵在川蜀境內,才使神州大地少受荼毒。
後來張道陵橫空出世,以未足弱冠之齡名揚天下,他一人一劍入蜀,窮十年之功,斬盡黃泉魔物,封印通幽鬼路。他更以移山填海般的大神通將整座酆都鬼城推入地底,與通幽鬼路一同埋葬。
斯人風慨,雖千年以降,猶使人壯懷激烈,不能自已。
這鬼城當年是天下第一絕地,如今卻是天下第一神秘之所,埋葬千年的古城,一代魂宗的根基,千年之前天下泰半符與法器的出產地。圍繞著它展開的流言在時間長河里起起落落,曾數度湮沒無聞,又數度甚囂塵上,而今卻暫時戰勝了時間,演變成了各種誘惑交織的總集。
因此當「六骨錐」走下終南山,天下無數道目光都鎖定到了長春子身上。
據玄衣客本初道人說,樓觀派下了血本狙擊長春子,甚至不惜違逆乾元教主的召集令,未向風雲際會的京師派去一兵一卒。皓上人派出了幾乎代表樓觀派最高戰力的十四名精銳,皓上人不便離山,請終南別院的首座藺無終代他執掌生殺之權。
當然,如此大的陣仗不會瞞過有心人,而三宗雖稱一體,也畢竟不是鐵板一塊。很快,純陽宮和上清宗就得到了他們想知道的線報。「六骨錐」這麼個東西,它帶來的到底是爆發的力量還是毀滅?誰也沒有必然的成算,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樓觀派一家有獨佔其成的機會。
純陽宮和上清宗故意漏出消息,吸引來一批有心人,繼而糾合了道門中的其他人物。這兩家也算足夠重視,雖然京師四大國師會盟之期不遠,也投入了不俗的實力。純陽宮出動了峨眉別院的二號人物領隊,此番入楚集結了峨眉別院過半的實力;上清宗更是請出了別院掌院、上代宗主松筠子坐鎮。
松筠子原本的意思,是輟在樓觀派眾人後頭,他們自家人必然有一套精擅追蹤的法門,不然也不會萬里追索,終于在江陵一地尋到了長春子的蹤跡。如此一來,則可不必直面酆都鬼城,歷來欲探求鬼城者,不是一無所獲便是一去無回,鬼城之險,非到萬不得已,大可不必以身試之。長春子本身就是個絕好的前哨,同時也是那被人獵殺的蟬,至于樓觀派諸人,讓他們做自以為是獵人的螳螂好了,他們這批人去做在後的黃雀可也!
算盤打得精明,臨到了地頭卻出了問題。松筠子知道楚地的巫人,他一面派人去巫人村寨打探,以免節外生枝,另一面則率領兩宗聯軍以及一眾雜牌勢力追著樓觀派,直入九障之森。然而,進了森林松筠子便發現,人追丟了!他們前後進森林的時間最多差兩柱香,可是人就是丟了!他們沿著時有時無的線索追了大半天,就徹徹底底的迷失在了這片鬼林子里!
「丟了?」沒有夜沼這樣的異獸,也難怪他們奈何不得這片古林,嵐徽問道︰「那後來呢?」
「後,後,後來,我們偶然發現了一個楚巫哨探,和大群人留下的痕跡,後來知道就是楚巫們留下的。松筠子前輩于是想到了另一個法子。」
嵐徽面色一寒,道︰「哦?——什麼法子?」
本初戰戰兢兢的說道︰「這,這個法子,實在有傷天和,我,我和許多人是極不贊同的,便是那峨眉別院的副院主梟陽,雖是邪道出身,也不願用這法子。松筠子說,他知道巴楚向來並稱,那酆都鬼城即是巴人最輝煌的成就。而楚巫中有一種人,擁有天生血脈,能與酆都遙相呼應,若能將這血脈整個剝離出來,便可憑之尋到酆都的大概位置。即使找不到天生血脈之人,那尋常巫者的血脈,集的多了,也能有類似功效。」
他見面前三人個個臉色鐵青,均是不言不語的盯視著他,只覺心頭如炸,硬著頭皮又道︰「大伙兒原本也只當是玩笑話,誰知沒多久真,真踫上了一群楚巫,這可真是無法可想!我,我,我,們有幾人是決不願干這事的,可這一大群人可比樓觀派那十幾人容易追蹤得多,而且有人受不住那‘巫人之血’的誘惑,鼓動的許多人都,都,都……可我從來沒殺一個楚巫!也沒踫過一滴巫人的血!只有那些個上清妖道會把人血吸淨的邪法!」
嵐徽忽然走前幾步,幾乎是鼻尖對著鼻尖的距離,一字字道︰「你是說,我楚巫一脈不過是,恰逢其會?」
這絕美的容顏此時便是本初最大的魔障,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是幾十年的修行讓他還能留下些理智。他閉著眼,嘶聲大叫道︰「我已經把我知道的都說了,女,女,女,女神仙,你答應過我的,準我元神重入輪回!你快給我一個痛快吧!」
嵐徽直起身來,目視遠方,半響後方道︰「你自己選個死法吧。」
本初猛睜雙眼,貪婪的看著眼前一切可看的景物,良久,忽然大喝道︰「松筠老賊!你逆天而行,卻連累了老子,老子咒你神魂俱滅,絕門絕戶!——殺了我吧,莫傷了我胸……」
他話未說完,眼前有一道紅影閃過,把他留在人世間的最後幾個字也堵了回去。最後的一刻,他似乎听到紅衣女子的輕嘆聲︰「你自求多福吧」和胸口清晰地碎裂聲。
他的眼珠大大的凸了起來,里面寫滿了恐懼和不甘。
——死不瞑目。
嵐徽轉過身,持著龍津劍慢慢走遠,她仿佛對著自己說道︰「我說過不傷害你的元神,其他的,你只有自求多福。」
從本初的額頂緩緩升起一小團凝聚的白色霧團,它在風中瑟瑟的掙扎,它想努力鑽進胸口處的一面護心鏡里,可是破裂的銅鏡里已沒有棲身之所。它絕望的搖擺,發出無聲的哀嚎,「看著」自己透明的形體漸漸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