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夫大塊載我以形,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天地光陰之浩繁,人生之短暫渺小,其間之反差,可謂人生至苦。所以自開闢鴻蒙之時起,一代代智者聖賢殫精竭慮,汲汲于長生之術,唯求與天地同春,甚至跳出此世間,破空飛升而去。
然而,長生之術又豈是殺人之術?
天下不聞飛升之人久矣,有據可查的記載里,上一個破空而去的人物乃是一代奇女子魚玄機,距今已近兩百年。三省老道曾說過,當前法門重實用而輕體悟,全然本末倒置,縱然能移山填海、反掌乾坤,也一樣堪不破大道迷途,于飛升何益?
奈何殺伐之術,卻大有人追捧。
松筠子鐵青著臉,坐在附近最大的一棵古樹下,整個身體都隱藏在巨大的樹蔭里。
他的整顆頭顱上已不見一絲黑色,頭發、眉毛、胡須全然雪白一片,他的膚色晶瑩紅潤,是真正的「童顏鶴發」。他的一身白衣與天禧那一身白色道袍是同樣制式,只是下擺上的刺繡有所不同。天禧下擺是一只神色宛然的惡鬼,松筠子的則是一片波瀾不驚的河水,水下鋪著一層森森白骨,正是修行人眼中對弱水的印象。
他雖然低垂著眼楮,可方圓百丈之內的動靜都盡收眼底。二十九個人,分別呈三個扇面散落在林中,三個扇面幾乎將一個完整的圓三等分,離「圓心」最近的三個人分別是松筠子、梟陽和崇華,各自相距十丈。
松筠子對這種分庭抗禮式的排布很是不滿,梟陽雖然號稱是峨眉別院的副座,其實不過是乾元手下的一只狗,算個什麼東西?當年他身披紫衣,統御茅山各脈宗室時,梟陽不過是個以劫掠為業,在關中上躥下跳的散修。
可他畢竟是乾元的狗,仗著主人的面子還稱得上幾分 赫。那崇華道人,青城九室宗的副宗主?不過是個二流教派,許他九室宗是三清門下,已是對他天大的恩賜,這麼個腌東西,也配與他平起平坐?可笑那一群散兵游勇,不過是拉來壯壯聲勢,卻也自立起一個頭目,想在這渾水里模幾條大魚。
松筠子跟前立著一個上清宗打扮的老道人,那是個真真正正的老道,面皮皺皺巴巴的有如的山壑。他垂著手恭恭敬敬的立著,低垂著頭,看著地面,連氣息都壓得極低沉,生怕打擾了上代宗主的思緒。
松筠子就這麼任他等著,這個老僕還是很守本分的,用著也趁手。好有七八十年了吧,當初還在和其他幾個師兄弟爭大位的時候,他就跟在身邊了。登上上清宗宗主寶座後,把他收做外室弟子,也讓他學幾手仙家手段,那可是頂到天的恩賜了。那時賜他道號作「天佑」,也是有「代天佑之」的意思的。後來退下來掌管別院事務,這老僕人自然也跟了過來。若不是看著他幾十年忠心,憑他那點兒資歷手段,又有什麼資格進入別院?
松筠子把思緒拉回來,二十九人,進森林時是四十一人,可現如今,不過半月時間,竟折損了十二人之多!
當初伏擊楚巫的策略是他定下的,他也從沒有後悔過,氣海里洶涌的熱流是實打實的,連他廿年未有寸進的元神最近也有了勃發之意。只要再有十幾個大巫打底,他就有把握憑借血脈中的共鳴脈動,找出前往酆都鬼城之路。
這鬼林子里竟藏著一群楚巫,他也始料未及。開始的時候一切順利,那幾個倒霉鬼讓他模透了楚巫的實力。雖然這林子里有諸多詭異,讓彼此實力有所增減,可那巫人的水準實在不值一提。那一場最大規模的遭遇戰,果然取得了不俗的戰果。
後來是有那麼一個騎大馬的小妮子,竟趁人不備干掉了一個峨眉別院的。他起初也未起意,只是派了四人去伏擊,他這四十人,哪個不是響當當的人物,料想設伏一個小女子自然手到擒來,誰想到竟是禍患之始!
然後是第一個斥候,第二個斥候,他第二次派出的四人隊伍,那一次帶隊的可是他師弟松龍子,除他之外「松」字輩當之無愧的第一人!還有最近一次,幾乎是當著他的面干掉了巫山的席君。當時他不過相距二里,他甚至看到了那一抹轉瞬即逝的嫣紅色!
「咳——咳。」
松筠子的思緒被一陣輕咳聲打斷,皺著眉看向仍在掩嘴的崇華。哼,這道人那幾下役神使鬼的手段也算有些看頭,若在外頭,怕還有些忌憚,只是在這林子里,召喚術要費去大半,他還能有什麼能為?
「怎麼?崇華真人是有什麼高見?」松筠子不陰不陽的說著,眼角卻向另一面坐在東首的梟陽看去。
那崇華真人一身玄色大氅,包裹全身,氅尾綴著許多白色鶴羽,逶迤在地上。他的語氣可謂恭謹︰「對此局面,想必前輩心中已有應對之策,自不必晚輩置喙。崇華謹抒己見,以備垂參,或有一愚之得,可補智者千慮之失,則幸莫大焉。」
松筠子眉頭皺的更深,道︰「真人何必如此客氣,直言可也。」
「觀今日形勢,雖非前日所能逆料,然亦有其前兆也,正所謂前日之因,後世之果。我等受前輩所邀,追拿長春子,此子喪心病狂,人神共憤,我道門各脈同源而生,自該合力鏟除此獠。奈何前輩不願與樓觀派的諸位道兄同路,非要尾隨其後,入了此林卻又失了行跡。這也還罷了,為何偏又要招惹這本地的巫祝,且還做下許多……那群巫者術法雖非極強,但總歸是本地土著,與他們惹上血債,焉肯與我們罷休?如今果然累得十二位同道身死,還請前輩深思,如今抽身仍未算晚……」
「噯——」松筠子揮手打斷他道︰「真人怎麼又說起這話?此事我等早已論過,已然是得了共識的,不需多講。如今不過幾個跳梁小丑作怪,此等疥癬之疾,怎能動了我等的根本?梟陽道友,你可有甚高見以教我?」
東首坐著一個身材極壯大的漢子,滿面遒勁的絡腮胡須,面相雖然方正威武,卻失于陰沉。此時雖在流火季節,他卻裹著一身油光水滑的毛皮衣衫,遠遠看去,如同一只蹲坐的黑熊。他听了松筠子的問話,遲遲沒有反應,直等到松筠子快要失去耐性的時候,才忽然道︰「前輩可听過蒼鷹博兔,猶盡全力?」
松筠子眼角一跳,淡淡的說道︰「道友是何意?盡可直言相告。」
梟陽低沉的道︰「我只是想說,前輩那幾人一組的狙殺小隊,大可不必再派出去了。」
「哦?你是要我將眾人握成一只拳頭,正面絞殺那幾個跳梁小丑?只是螞蟻雖小,行跡卻也難尋。難道找不出他們,我等這一眾人就被他牽制在這里?」
梟陽忽然站起來,竟是個身高十尺的大漢,立在那里,有如一根擎天鐵柱,比他身後的古樹也不遜色。他道︰「前輩以為,這幾個‘跳梁小丑’是何等樣人?」
「何等樣人?」松筠子忍著怒氣道︰「這又何必多問,自然是那群巫者的同黨,不然怎麼來去如風,對這鬼林子如此熟悉?」
「不錯,所以我們不必去找他們,他們來找我們好了。前輩的‘一氣潛凝’號稱洞燭,再找出那一大群楚巫不是難事吧?」
松筠子低垂著眼瞼,淡淡道︰「雖然在這林中大受制肘,對于大規模的生命律動,我還是有所感應的,其中的幽微處也不需辨的多麼精細。若是此時出發,我有把握在半日之內趕上他們。」
梟陽道︰「如此甚好!畢全功于一役就在今夜。就請松筠子前輩率領我等,全力捕殺楚巫,務使眾人盡出全力,不可再保存實力,我峨眉別院願听前輩號令。我料那背後偷襲之人不會坐視,今夜當期再會!」
松筠子豁然而起,道︰「道友之言,正合吾意!」
他目視崇華,冷然道︰「崇華真人,梟陽道友方才所說你已盡知,我意甚嘉之。你,意下如何?」
崇華默然半響,方緩緩答道︰「願追隨驥尾。」
「好!眾道友,今日全看吾等!」
夜色悄然降臨,涼意開始在古林里蔓延,松筠子的內心卻愈趨火熱。他御劍低空而行,離地不過三尺,九障之森雖然大大削弱了劍主和劍靈的感應,但似他這等修為,這般低層次的御劍仍不在話下。他始終保持著適中的速度,以保證身後的二十八人可以從容跟上,不致扯亂了陣型。
「一氣潛凝」全力施展之下,即使是在這片森林里,他依然可以掌握方圓三里之內的所有信息,在更遠處,他一一辨認著生命的獨有律動。震位方向二十里左右,他已能清晰感受到一大片聚集的人群。在他的元神感知里,那是靈力與血肉交織的味道,是青色與紅色的混合,就如同他氣海中澎湃如潮的股股熱流一樣,充滿了甘美的誘惑。
他不經意的舌忝了下上唇,御劍的速度驟然加快了三分。
就在此時,警兆忽現!
三丈之外忽然暴起劍光,青色的劍氣如同九天垂瀑而下。初時,那劍光只有一道,純粹如煉,繼而忽化漫天劍影,紛紛然然,不知是劍勢之變化,還是某種作用于人眼的幻術。
怎麼在他「一氣潛凝」偵察之下,還能有人欺進到三丈之內?這劍氣雖稍顯稚女敕,其中卻帶著已不能輕視的幻意!
松筠子猶在驚疑之時,靈魂深處忽然響起一聲嘹亮的豹吼。
接著,同樣是直達于心神,響起一陣更具震撼力的朗笑聲——
「松筠老賊,何其太慢也,等你已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