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二、點化

作者 ︰ 奧雷連諾

那個身在險地的男人麻衣光腳、披頭散發、亂須橫生,簡直如同野人一般。他側對著子杞等三人,在他們那個角度,可以看到那人即使雜亂的須發也無法掩蓋的、斧鑿般的側臉輪廓,少數未被須發遮掩的白皙皮膚,和眼角偶爾流露的攝人鋒芒。有這樣的姿容和眼神,又怎會是一個普通的野人?

「它是真要吃人?!」子杞驚呼聲里,那疑似摩呼羅迦的巨蟒忽探身軀,巨大的蛇軀如一只長滿的弓,蛇頭則如搭在弓弦上的箭頭,向那人噬去。兩者的身形差距如斯巨大,讓人甚至在驚懼之外,生出了些荒謬之感。

可是那對峙雙方,竟有著分庭抗禮的氣勢。麻衣人周身沒有絲毫真氣波動,卻仿佛與天地森林的「勢」連成一片,與這逆天的巨*物抗衡。

那人粗*硬的麻衣被巨蟒帶起的大風掀的獵獵作響,短小的衣角筆直的向後飄飛,如同一只只豎起的刺。巨蟒的口大張著,森然的牙齒灰冷如鉛,仿佛有涎液掛在嘴角,讓在遠處的三人似乎也聞到了那種獸口里散發的猛惡味道。

似乎絕殺的蛇咬——

卻在即將及身的瞬間,蛇頭忽然停滯,甚至回錯一丈。「 里啪啦」的聲音響成一片,是巨蛇盤錯的骨節相互撞擊,在緩沖沛然的反沖之力。好在是蛇身韌性十足,一瞬間的逆力使得蛇頸處向內凹下一塊,凹處在巨大的蛇身上傳導,直到十幾丈外蛇身聳立的最高處,才「波」的一下彈回去。

子杞嘿然道︰「卻到底是只靈物,不至于野蠻到吃人的程度。」

「呸!你知道什麼?剛才那老頭兒只要氣勢上弱了半分,早被吞進肚里去了。」燕玉簟在馬背上數落了幾句,左手拍著馬頸子,要超光走近些好讓自己看的仔細。超光雖是神駒,面對那一口能把自己吃進肚里的大蟒還是有些發怵,忸怩著不肯走,氣的燕玉簟拿腳跟狠踢了幾腳馬肚子。

「你看得清那老頭兒的眼楮嗎?」她又回身來起子杞來。

「什麼老頭兒,人家不過多了把胡子麼?」子杞小聲咕噥了一句,才接道︰「當然只瞧得見眼角了,不過看得出是蘊滿神氣的。」

燕玉簟昂著頭道︰「這老頭兒是個御獸的行家,知道與這等獸類對峙時,必須四目交投,絲毫不能移目的道理。你別看這摩呼羅迦個頭兒大,它縱然吸飽了一肚子的大地精氣,終究沒有破開那一層,成就靈智盡開後的蛻變。說白了,還是有那麼些野獸的本能的。野獸最怕跟人持久的對視,若它從人眼里看不出一絲懼怕,時間一久,自己就先怯了。」

燕玉簟愈說愈來勁,挺著新荷一樣的腰身,真如馬背上的一朵沾露芙蓉︰「所以說這等時候,你若能保持雙眼聚神,不動如山,便可保無虞。想當初,我才十一二歲的時候,我爹爹就常帶我到東海里捕獵怪獸。他知道我喜歡活的,便教了我許多御獸的小門道。起初我也不敢的,連金翅青鳥、伏波海貓之類的小玩物都不敢抓。後來呀,我膽子也大了,反正有我爹爹在,再厲害的怪物也傷不著我,我自己還親手抓過一只三尾赤虯呢!當時我爹爹就夸我御獸術用得好呢,他還說——」

她像是忽然被什麼驚住了似的,猛地卡了殼,本來清脆悅耳的聲音便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串子,滴溜溜的滾進泥土里、草叢里,再也尋不見了。

她張著口僵在那里,這才意識到,那人早不再是她的爹爹。

子杞看著那張剎那蒼白的臉,心痛的有些揪人,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緩和這猝不及防的哀傷。

燕玉簟猛地倒吸了一口氣,好像溺水的人沖出水面吸到一口救命的空氣,又像是陷在噩夢里的人剛剛驚醒。她使勁眨動了幾下眼皮,煞白的面皮恢復了一點血色,她對著子杞歉然一笑,似是在說,自己也沒預料到這突如其來的情感決堤。

這又和子杞喪師之初的狀態何其相似。

「咦?」嵐徽忽然輕咦一聲,從夜沼獸背上躍下來,夜沼獸也是不肯上前半步,嵐徽下到地上,便干脆把它收在袖里。她之前看出疑惑之處,向前走出幾十丈遠,凝神觀察,久久不語。

那麻衣野人與摩呼羅迦猶在對峙,嵐徽看了一陣,又「咦」了一聲。子杞自然是耐不住好奇的,湊到了嵐徽跟前,問道︰「你看出什麼奇異處來麼?」

嵐徽沉吟半響,用不太確定的語氣道︰「那人,似乎是個毫無真息的——平常人?」

「嗯?竟有此事?」子杞一愕之後,凝神去看麻衣人,雖有幾分定見,卻自知眼力不如嵐徽,遂又示意嵐徽詳細道來。

「你們中原修士,如何查氣?」

「這——卻是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了。觀皮相、觀氣相、觀骨相、觀十二重樓流回之氣、觀泥丸紫府神魂之象,所謂形神如一、表里相和,內里的修為自然會有外在的體現,各門各派都有一套觀人查氣之術。你不是與那終南山的樓觀別院結過梁子,他那一脈最懂望氣之術,在中原算是眼最尖的了。」

「那你看他——」嵐徽縴手一指,道︰「卻是如何?」

「未見真息縈懷,印台暗淡,似乎,似乎,似乎真是常人之相?」

嵐徽淡淡的道︰「是不是常人之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凡身懷異術之人,血脈流動必然有些特異之處,或是能達常人所不能達的去處,或是周期流轉與眾不同。可這人的血液流轉,卻與普通人全無二致!」

對峙仍在繼續,方圓數十里內的森林都是靜悄悄的,沒有走獸走動,沒有飛鳥翱翔,只有輕微到非人級的听覺才能捕捉到的落葉聲在無風的山野中此起彼落。不僅萬獸低頭,似乎連山風也要暫避這一人一獸的鋒芒。

摩呼羅迦畢竟是傳說中的靈物,即使第一次的試探無果,這樣長時間的四目交投也已耗光它的耐心。山坡開始震動,是它盤在地上的身軀緩緩移動,聳立的巨軀則又向上攀爬了三四丈。巨蛇昂著頭,閉著口,眼中的光彩捉模不定,月復下的條形鱗片如波浪一般蠕動著,正醞釀著真正的沖殺。

「來了!」目不轉楮盯著場中變化的嵐徽忽然輕喝一聲,然後——她亂舞的長發忽然一齊向後飛揚,在身後鋪開一片半圓的屏。可是,沒有一絲風吹過!而她如輕薄無物的紅衣則猶如鐵鑄,紋絲不動。

「哎呀!」燕玉簟一把抓起忽然飛揚的裙角,頭卻不自然的向天空仰起,額心墨色的勾玉形狀現出紋理。

子杞則輕「嘿」了一聲,有一道無聲的震蕩在耳中轟然震響,他不自覺的向前傾身,對抗著無形中的後挫之力,雙眼孕著一層青光。腰側的白果劍,懷中的雲玉鐺、寒玉簫各自被引發共鳴,為之激烈震蕩著回應,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青豹在他身後怒張巨眼,全然寂靜的引頸咆哮。

那一瞬間——摩呼羅迦蓄勢已久,將發未發的那一瞬——以麻衣人的額頂為中心,一道無聲的震蕩猛然擴散,如波紋般涌入四周的森林。震蕩所過之處,樹葉簌簌,鳥獸鳴叫相和,卻沒有一絲聲音發出來。

真真是,大聲息音,萬籟俱寂!

不知過了多久,震蕩的余波從三人身邊呼嘯而過,沖入了茫茫林海,不知在何處最終落腳。三個人不約而同的呼出了一口氣,他們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所發的聲音並沒真正在耳邊響起過。是不曾開口發聲嗎?又或者,其實白果劍、雲玉鐺、寒玉簫,乃至于青豹、無數鳥獸甚至樹木都發了聲,只是被那無聲的震蕩盡數湮埋而已?

所受沖擊最大的莫過于摩呼羅迦,背上大石塊般的硬甲龜裂破碎,大塊大塊的月兌落,落出了許多顏色較淺的塊狀硬鱗。它當真被這驟起的變化驚得不輕,緊閉著口,雙眼眯成了危險地一條縫,聳立的上身彎成了極大的幅度,全然是進可攻退可守的姿勢——它已經在考慮跑路了。

而自始至終,麻衣人始終保持著引頸昂首的姿勢,嘴也始終抿著,看他那令人唏噓的造型,實在讓人難以和之前的震蕩波聯系在一起。

忽然,麻衣人向前踏出了一步,他的右手順勢抬起來,張著五指向巨蟒伸去。摩呼羅迦發出巨大的「 」聲,蛇頭向後又縮了一丈。

那是一條修長勻稱的手臂,結實卻稱不上強壯的肌肉顯出男人的健美,五指修長,白的不像是經歷過操勞的手。這只手上沒有絲毫真息,按說即使是對子杞也構不成絲毫的威脅,卻讓摩呼羅迦產生一種發自本能的畏懼。麻衣人沒有再向前逼近,巨蟒卻移動著巨大的軀體,再次向後退卻。

麻衣人皺起眉,右手五指忽然在虛空中抓了一下。依然沒有絲毫真氣運使的跡象,可剎那間,天地之間驟起變化,森林與大地噴薄出龐然的「自然之勢」,向他的掌底涌去,他的掌底仿佛憑空生出一團「勢」的空洞。而給人最直觀的錯覺,便是仿佛大地森林、天地萬物,都在向他的右手掌底傾斜!

摩呼羅迦劇烈的顫動起來,高坡上如同地震襲來。

麻衣人忽然張口,發出一聲短促的嘯聲。那絕非是人類的語言,可子杞、嵐徽、燕玉簟的心神卻實實在在的听懂了這聲短嘯︰「還不悟嗎?」

大蛇猛然昂首,向著天空疾竄,整個上身如長槍一般筆直插天,地上則盤著它已然不長的其余軀體。此時,林海中再沒有一棵樹比它更高,再沒有一片樹葉能遮擋它的視線,只有遠處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的劍門數峰,才能堪與它比擬峭拔的身姿!

這樣空前絕後的「蛇姿」持續了五息的時間,才慢慢的蜷縮回地面。

可它只蟄伏了短短一息,便又昂起巨大的身軀,更劇烈的擺動起來。這時候,它再也不顧及四周的林木,碩大的長尾瞬間便掃斷了幾十顆數人合抱的巨樹。

麻衣人搖著頭嘆氣,負著手默默看著行將發狂的巨蟒。大蛇的身軀或者它激起的石塊只要擦上他一星半點兒,就足夠他傷筋動骨的。他卻一步也不肯退,就這麼站在最危險的邊緣,近乎哀傷的看著,奇跡般的未被傷到分毫。

「不好,這摩呼羅迦在受人點化之際驟然發狂,只怕要前功盡棄,盡毀修行!」嵐徽不自覺的攥緊了拳頭,這些日子來被鐵石裹住的心腸,正為一只獸類破開一絲縫隙。

仿佛有一道閃電在泥丸宮中閃過,子杞忽然間福至心靈,將雙手攏在嘴邊,使出全身的力氣和半生不熟的「心音殺術」,用喉嚨和神魂一起向著摩呼羅迦大喊道︰

「何不歸去!?」

話音裊裊,尾音剛剛在林海中散盡——巨蛇,不動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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