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九、情動

作者 ︰ 奧雷連諾

子杞低頭從茅廬里走出來,深深地吸一口氣,滿鼻腔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他揚起頭看剛剛擺月兌森林糾纏的太陽,像個還沒長大的頑皮孩子,在樹林和遠山構成的地平線上蹦蹦跳跳著走遠。清晨的陽光柔軟溫和,仿佛帶著些干爽的香氣。

有多久沒有在清晨時注目朝陽了,他不禁為之前一段時間里錯過這夏季最喜人的景色而深深惋惜。他回過頭來,入眼是錯落而井然的一片茅屋,心頭剎那間惘然,入楚地以來的動蕩仿佛一場大夢,痕跡如新。

最後一刻,麻衣人——他現在知道是叫南伯子綦——終是不忍古林再受無妄之災,以絕大神通施展所謂「天成之法」,呼應九障之森中的上古禁制,靜默附近十數里之內的一切法力波動。松筠子招來的那一團「濃霧」,被強行擠回了冥河里,至于子杞與長春子二人施展的「倉頡符書」更成了無根之木,法力斷絕自然消解于無形。

那等威力,子杞算是親身感受過了,可後來看南伯子綦的意思,似乎對自我修行猶不滿意,說什麼古之真人當「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害于物情,終究是入了下乘。

這是一片山谷,溪水叮咚的聲響隱隱從谷外傳來。他走出一條狹長的坡地,繞過幾塊形狀奇怪的田地,便見了青白色的一長溜兒石崖子,高低起伏的,一頭和其他的山石匯成一路,向下形成一片山澗,另一頭則曲曲折折的繞著谷地鑽入山中。透過些豁口,可看到有清澈至極的溪水流淌,偶爾撞上石崖,便濺起幾朵細白的水花。

遠遠的,一處高出來的石階子上,坐著一個縴細的身子。窈窕的背影籠在淡淡的水汽里,像青紗帳下、或裊娜香氣里孕育的美夢,那樣不真實。

稍稍轉個角度,就可看見白的如羊脂的兩條小腿,蕩啊蕩的在水面上晃悠,無憂無慮似的,不時踢起幾片水花。

子杞刻意放輕腳步,躡手躡腳的走近,生怕打破這一刻的平靜。水溪拍打石崖子的聲響如同古箏的韻律,成了此時絕妙的襯托。

「謝謝。」

燕玉簟的聲音響起的突兀,雖如出谷黃鶯,卻帶著些飄忽的意味。反是子杞被唬得一跳,悻悻的停住腳步,愣了半響才想起回應道︰「沒來由的,謝我做什麼?」

「從北邙山到現在,多承你的照顧了,可笑我整日里渾渾噩噩的,到如今才想起來說一個謝字。」她依然背坐著,沒有回身,兩只腳卻停止了擺蕩,雪白的赤足懸停在流動的溪水上,有時會輕輕踫到水面,遂激起一點波瀾,隨即被流水沖走。

子杞笑著說道︰「你竟會說謝字,當真是奇事,怎麼忽然客氣起來了?倒叫我疑心,是不是早起還迷糊著,竟認錯了人了。」一邊說著玩笑話,一邊走到她身後。

燕玉簟低著頭嘆了口氣,語氣里沒半點玩笑的意思︰「誰又是天生就欠誰的,你本來和我萍水相逢,我自知是虧欠了你許多的。從前我總以為是我的就是我的,多天經地義,現在才知道,原來錯的厲害。」

子杞不想她忽然說出這樣的話,偏偏口氣那樣認真,一時間竟噎在那里,瞪著眼楮卻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燕玉簟見他半天不答話,忽地回過身來。她原本就坐在高處,比子杞高了兩個頭,低著頭道︰「我自然知道的,一聲謝謝抵不了你這些日子的作為——只是我,我這麼個孤魂野鬼,連出生都是個錯誤,卻沒有旁的能拿出來報答了。」說這話之初,她還帶著點怒氣沖沖的意味,可說到後半句,卻變成了淒涼之語。

這時候,子杞才仿佛驚醒過來,猛仰起頭,繼而又「啊」的叫了一聲,呆瞪著燕玉簟的臉龐道︰「你哭了!」

兩道宛然的淚痕仍掛在臉上,燕玉簟的面容卻很平靜。她的臉如新荷過雨,被淚痕點染,卻更見風致。那淚是最自然不過的感情流露,其中甚至未必帶著多少哀傷,也許只是心弦被剎那觸動,可誰又知道呢?大慟從來無聲,大悲亦善于匿藏在情緒深處,或許她自己也未必來得及體察,身體便做出了最直接的響應。

「你哭了!」子杞傻子一樣又重復了一遍。

燕玉簟見了他的樣子,忽然倔強的仰起頭,不讓他再看見臉,卻也不去擦淚,只任風去吹干。她的聲音也跟著倔強起來︰「是啊,我是哭啦,你沒哭過嗎?」

子杞忽然想起當初在龍虎山的後山,那是他第一次去給師父掃墓後,胸中也不知糾集了多少愁情,直哭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這才意識到,已有許久不曾去掃墓了。

燕玉簟忽然將雙腿側轉過來,赤著腳跳到草地上,本來可以到腳面的百褶裙被挽到膝蓋之上,打了幾個大大的活結。她此時又恢復了幾分本性,挑釁似的看著子杞,道︰「我現在像個大花貓吧?哼,可不是因為你哭的,我現在,我現在能說的出口了,我是想起了那兩個死鬼老爹。」語氣沖沖的,不知是在跟眼前的人賭氣,還是和話中的人。

子杞點點頭,說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燕玉簟似乎不願意讓他把話說完,搶著道︰「還有!你剛才干嘛不接我的話,是不是真覺得我說對了,一聲謝謝根本不頂用啊?」

子杞扭著臉叫起了天屈,幾乎要蹦起來︰「哪有啊!我哪敢有那些心思?您大小姐開次金口,說一聲謝謝,我已是感激涕零,感動的一塌糊涂了!」

「哼,諒你也不敢!」燕玉簟轉過身去看溪水,林間的風吹過腳面,涼颼颼的,卻讓她的心又癢起來,想再試試雙腳沁在水里的感覺。她小聲嘀咕道︰「真是討厭,大早晨的就來攪和人家,不讓人安靜一會兒。」

子杞站得近,自然听得見,笑道︰「你這話就太蠻橫了,難道只許你臨高戲水,就不準我聞聲訪幽?」

「我不管,反正你得賠我,多難得的一個早晨啊。」她伸出一只手,雪白的手掌平攤在子杞眼前,道︰「喏,把你那新得的‘倉頡符書’交出來,我就算饒了你。」她認真的表情,仿佛真以為那符法可以像個東西一樣交到手里。

「哦?你怎麼要這東西?」

燕玉簟彎腰解開百褶裙的結,扭一扭腰,裙子便散開來,遮住了一雙蓮藕般的腿。她解結時便道︰「自然是因為漂亮啦!而且威力也不小,雖然你個笨蛋沒有全施展出來。我早就想學一手漂亮的符書了,當初燕——長歌就根據一本前代的符圖秘本‘雲笈箋’,結合自創的亂雲術,創出一套雲紋符法。以‘無相雲氣’為根骨,模擬無常雲相,有揆持陰陽、撥亂五行的威力,這可是他的平生得意之作。可惜那時候我修為不夠,還學不來他這一手。我看你那個得自三皇經的‘倉頡符書’也不賴,也堪與和‘雲笈箋’相拮抗了。」

子杞笑道︰「你要圖漂亮圖厲害,怎不去請教那南伯子綦,可再沒有比他那‘天成之法’更拉風的了。」

燕玉簟撅起嘴,道︰「我才不去,那老頭兒活了上千年,都成精了,別來找我就燒高香了。何況他又不會說話,老是在人心神里直接念叨,想想就發毛啦。」

子杞整理了一下思路,從地上撿起一根枝條,找到一塊光禿的土地,分別寫下兩個近似于甲骨文的古篆體字,「皓」和「蒙」。

「我可先說好,這一套符書我雖然匆匆看過一遍,其實是半點也沒模清門路的。那日被幻妖逞了機先,帶著我的思路往下走,誰知它竟是這里頭的行家,硬是根據我腦子里那點兒殘破架子,推演出了‘皓’書的運使法門,它在腦子里還推演出了另一個‘蒙’書。因此我也只知道這兩字的大致關竅。」

子杞忽又抹去了地上的兩字,重新一筆一劃的寫出來,仿佛每一筆都要花上好大力氣,他正是通過這種方式來整理對符書的思路。

「倉頡造字,鬼神震恐,只因他以文字之象形揭露了天地之秘。祖天師繼承其遺韻,創出這一套包含四十九個符字的‘倉頡符書’,取義‘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你當知易經,以大衍之數推演,可得兩象、三才、四時、五行以致于所謂‘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總之其中變化紛紜,我也不甚理解。這四十有九的‘倉頡符書’博大精深,只怕用到深處,方可體會其中成變化而行鬼神的大境界。咱們說回來,還只說我懂得這兩書,‘皓’屬天,寓意廣袤光明,‘蒙’屬地,是為鴻蒙之始,反正就兩個字,也就不牽扯什麼推演變化了……」

子杞向來好為人師,前陣子被燕玉簟強灌‘無相雲氣’的修行法門,正是苦不堪言,這回身份反過來,正要行一行嚴師的威服。卻听谷口一陣腳步聲,卻是一個布衣草鞋的中年漢子大步走來。

子杞抱拳為禮,道︰「豫來大叔,今日卻閑,不需上地耕作嗎?」燕玉簟滿腦子子杞之前講的理論,只微微一福,權當見禮。

還未走近,那中年漢子洪鐘也似的聲音便隆隆的傳過來︰「子杞小弟當真悠閑,大清早里,找了這好去處。且休多言語,快快與我走吧,南伯子綦要見你。他明日就要入關以參未濟之關了,今日當是與你最後一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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