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摩呼羅迦當真是腰圍五丈,身披棘石硬殼?」
豫來外表雖穩重,卻難得的還保有一點孩子氣。子杞這幾日來已把摩呼羅迦及中原諸道等一干波折,添油加醋說了三遍,這大叔卻尤有興味,尤其對那地龍,每一談及,便滿眼亮光,一臉的悠然神往。
兩人剛進了谷口,谷內洞天子杞雖已住了數日,仍有如在夢中的感覺。不是親眼見到,再難想得到莽莽古林中竟有這樣桃源一般的存在。子杞是個慣于助興的人,叫道︰「可不是?我也是第一次見了那等巨*物,初見時真是唬了一跳!它只是支起小半身子,就比谷外那棵大榆樹還高。至于那身上的石甲麼,我是親眼見了的,不然再不能信的。我跟你說過它走之前那會兒,身上 里啪啦掉石塊,有那麼一塊,比我三個還大,‘啪’的砸出好大個坑!」
「嘖嘖——」豫來大叔砸吧著嘴,一只手狠拽下巴上的硬胡茬子,一臉的懊喪︰「可惜,真是可惜,怎麼當時就沒跟著南伯子綦去,可惜呀……」
「確實有些可惜了,我听嵐徽說,那只摩呼羅迦得了道,只怕要回地底洞穴里參悟一陣,即便再出來,也已不是先前模樣了。大叔要瞧,也只得再等上另一只了。」
豫來臉色愈見苦悶,哀嘆著道︰「上萬里地界能出這麼一只都是福緣啦,哪里還能去找另一只來。」
口氣一轉,豫來又道︰「不過話說回來,小弟當真是福澤深厚之輩,不僅遇上了處在蛻變關卡上的摩呼羅迦,竟還能使其點悟開化,連南伯子綦都沒有做到的事,卻讓你做到了。」
子杞打個哈哈,掩飾住小小的得意,搖著手道︰「大叔莫取笑我,我不是跟你說過麼,都是南伯子綦穩住了它,並慢慢點化于它。我最後那一嗓子嘛,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出的口的,還談什麼點悟不點悟的。」
豫來鄭重的道︰「不然,听你描述,南伯子綦終是功虧一簣,看摩呼羅迦臨去時的反應,也是承你的情的。正是這種發乎無心、近于天然之聲,才最能振聾發聵,披荊破執,有引人渡彼岸之功。小弟心如赤子,功法直指大道,縱然近時稍有波折攔路,前途亦未可限量。」
說著說著,豫來忽地大笑數聲,道︰「我今為一農夫耳,說什麼功法不功法,豈不惹人笑,亦復自笑?我不願為求道之人,做個三代遺民適足安樂也!」興致到了,手拍著腰間裝谷子的皮袋,發出悶悶的聲響,和著節拍仰頭歌道︰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
子杞曾听他談及先輩故事,而今听其唱楚狂接輿歌,心中郁郁,但見豫來大叔迎風而歌,陽光灑在那粗獷的面龐上,何其灑月兌,便又覺舒暢起來。
這一片谷地闊大非常,有近百戶人家落座,稀稀疏疏散落,也不依著村落阡陌,只按著各自喜好挑著地段建屋,倒也見些雜亂的別致。各家門外都種著各色果樹,也算是天然的柵欄。田地都在谷外,這一群遺民生計想來艱難,與林爭地,苦巴巴的墾出些田地,也不過將將可以養活他們三五百號人而已。
此時夏忙,大人們大都在田地中勞作,就是這里的小孩子也與外間的不一樣,少見有在外頭瘋跑瘋鬧的。豫來高歌一陣,除了子杞,谷里也是無人應和。
豫來指著山谷另一邊一道狹長的出口,那只是山體的一處裂縫,剛剛可夠一人通行,有微微的光亮從中透出來,「今日和你做別之後,明日天不亮,南伯子綦便會從那里出去,到嶼山上參悟最後玄關。你當日那一喝當真了不得,不僅讓摩呼羅迦徹悟,也讓他大受震動,以至于提前有所參悟。你還記不記得昨日我跟你說的?我們這一族在山中已過千年,無數先人早葬在了這片林中,這族里到如今除了我和南伯子綦,再沒第三人出去見過外面世界的,他又一心在求道上,因此也只得我一人還記著大概的年頭兒。
「也只剩我們倆啦,眼看著其他兒孫輩一代代出生又一代代死去,我還常出去走走,他卻只死守著這一片林子。記得當初他是我族中的長輩,我還得叫一聲三爺爺。後來他把族長之位傳給我,也漸漸的不開口說話了,我也實在是活得太久,懶得和他論輩分,只當是個契闊多年的老友而已。說起來他不僅是我的族長,還是我修行路上的引路人,可惜我沒他那麼痴迷,非要參破個什麼東西,只渾渾噩噩痴長年紀而已。
「南伯子綦呀,他當初可是莊周的師兄弟,可惜彼此之間又不認同。後來莊周觀鯤鵬之變,終于參破大道,破空而去,只留他在人間。那麼個驚才絕艷的人物,本是注定要堪破的,可他那一場破空,卻十足是個大巴掌,狠狠抽在了南伯子綦臉上。可他還不心服,在修行路上多少次受堵,在人間呆了這許多年,走的歪路多了,回過頭來看,才不得不承認莊周說的那些沒錯。可他是斷斷不肯跟在莊周後邊走的,非要另起爐灶,與那早已周游六虛之人做最後一次的較量。
「如今他已漸入通途,原本需要一個契機才能入未濟之關。這個契機麼,他也算到了,大概一年之後,北海之上將再一次掀起滔天巨浪。卻是鯤鵬千多年後再生一變,要在無盡北海中做一場魚龍之變,這原本便是他的契機。可笑他一生不服莊周,到頭來還是要效仿其行徑,這也是他的一個心結,我只怕他縱然觀魚龍之變而有所得,終究還是要折在這心結上。如今卻好,你那一嗓子讓他忽有所悟,或可不必等那千多年才出現的一個契機,也不必循著莊周的老路,竟可提前進入未濟之關。呵呵,這是他的機緣,也是你的機緣啊。」
這些話子杞前日曾听豫來隱約提及,這時重听他道來,依舊壓不下心底的震撼。那南伯子綦竟是南華真人的師兄弟,听來當真如夢幻。且不去說這個,便是眼前這個農夫一般的大叔,竟也是列國時的人物!他就這麼活生生的站在眼前,與自己侃侃而談,千多年的風霜也並沒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實在讓子杞生出了不小的時空錯位感。
「我觀南伯子綦自身真氣有如常人,這只怕便是他另闢蹊徑的修行法門了。我對這法門雖無法窺測,可是看他的出手,實在是高山仰止的境界,只怕外間修士無數,卻也無人能望其項背。他這等人,卻也要駐世千年,苦等機緣,才能飛升而去嗎?」
豫來搖頭道︰「我不知外間的修行脈絡,也不知這飛升是何等狀況,或許便是小乘飛升。若說破此界而去,不說南伯子綦,我也勉強能做到,只是此界之外仍有束縛,破了又有什麼意義?當初莊周掌握大道,無需依憑,擺月兌了一切束縛,是到了無依無憑、萬物歸藏的至人境界,如此則稱大乘飛升可也,不過或許常人眼中,他也跟死沒什麼差別吧。也有人求的是小乘飛升,只求破開此界,入那傳說中的天外之天去。這千多年來,每有人破空而去,我隱有感應,或有大智慧者走的是大乘的路數,化同無極,追隨南華真人的腳步而去,也有取小乘法門的。只是這兩種我都不知其所往,亦不知其所歸,空談而已,到底不知其境界究竟如何。」
這等關于大乘飛升和小乘飛升的說法,子杞當真聞所未聞,听得新奇不已。其實外間天地,已多少年未見飛升之輩,恐怕除了那些站在頂尖兒上的人物,其他修士對于飛升的傳說也只如霧里看花,連脈絡也模不清楚。
「進去吧,他就在屋里。」豫來指著不遠處的一間茅屋說道,那茅屋孤零零的躲在角落里,背後就是一片山岩,四周幾棵果樹長得極高,想來是當年南伯子綦所種,也有千年的壽數了吧?
子杞就要移步,卻听豫來叫道︰「等等。」他伸出兩指,搭在子杞額頭上,閉目感受了半響,道︰「看來他已經為你紫府中那妖物劃定了界限,嗯,還是他那獨有的‘天成之法’,借萬物之勢而自用,在你泥丸宮中模擬天地,借其勢而塑牢籠。咦?怎麼牢籠外還纏著一絲隱約雲氣,那是你的法門吧?等你把這雲氣練出些火候,就更萬無一失了。」
日升日落,蟬唱始終不休,終其一生也只有短短一夏,它們能留給這世界最深刻的,便只有這時刻不停的、燦爛的聲嘶力竭。
可是對人來講,一天的晨光不過是其生命的短短一刻,不經意間就這麼從指間、從發角溜走了。當山谷暗淡的只見一點夕陽之色時,子杞從茅屋里緩緩走了出來。
他的心神還有些恍惚,一抬頭,首先入目的卻是一抹鮮艷的紅色。
「嵐徽?」
她就那麼靜靜的站在一株桃樹下,紅色像是跳動的火花,被頹唐的夕照映襯的越發鮮活。她現在穿的是一身管本地村婦借來的粗布麻衣,子杞記得剛上身時是土黃色,可幾天下來,卻莫名其妙的又成了紅色。
即使是這種土得掉渣的農家款式,卻依然難以掩蓋她透入人心的美。
「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子杞忍不住回望一眼身後的茅廬,有些失神的答道︰「嗯,是該走了吧?」
在未知的前路上,有狼一樣負傷遠遁的長春子,也有獵人一樣不依不撓的松筠子、藺無終等人,或許,還有那傳說中有去無回的酆都鬼域。
他忽然又想起了南伯子綦曾直接在他心底說過的話——
是嗎?即使是大神通者如他,也是沒什麼好辦法的嗎?還真是術業有專攻啊,嵐徽體內的龍魂、燕玉簟額心的玉石,真的,是無解之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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