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鐵之徒,冒襄?」
「純陽宮,乾元真人?」
乾元老道眼神驟然凌厲,此時再沒人會懷疑他道教魁首的身份。風雷常起于瞬息,一個人的質氣又能轉變的有多快?——白駒過隙之間,已是兩番天地。
他的眼神仿佛成了有形之物,在冒襄身上逡巡了三周,終于落到那只右手上。而那只手,此時紫光微發,輕握在劍柄上,穩如泰山。可那不動里卻仿佛另有玄機,給人予一種如擎山岳的感覺,若設那山岳一朝搬移,這只擎山的手會爆發出怎樣的力量?
冒襄在忍耐,憤怒清晰地刻在他如峰巒蹙起的眉間。無聲的咒言在心底流過,無數變換的手印在他的腦海里演化,他的右手正凝聚著一道自練成之日起從不曾用于實戰的印法。
乾元忽然一嘆,不知怎地,冒襄的怒氣似也在這嘆氣聲中無以為繼。冒襄知道,沒有眼前的這個老道,天師道就不會是現在的局面,折鐵也不會被廢,再往前上溯一點,甚至素未謀面的圓明天師也不會死。他的心里本來燒起了一團火焰,他的右手中也已經凝聚了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力量。可是,就是乾元的那一下輕輕的低嘆聲中,他的情緒竟然平復下來,火焰也漸漸熄滅,就仿佛他的胸口被鑿開了一個小洞,讓所有東西都順著溜走。而他右手上的微光,也自然就消散無蹤了。
「可嘆我一生收徒三十八人,卻無一人能有這般天資。人生匆匆一二百載,我所創道統,終要在身後滅寂無聞。」乾元露出惋惜的神色,仿佛真的恨不得冒襄是他的徒弟。
冒襄冷冷的看著他,道︰「也許你的徒弟們高興還來不及呢。用陰謀詭計和出賣同道換來的基業即使毀了,他們雖然不能再過的那麼風光,可至少能夠睡上安穩覺,不用每天提心吊膽,也不用害怕有人戳著脊梁骨罵他混蛋!誰知道呢,人道天理循環,你今日出賣人家,他日自也有人會出賣你。」
乾元並未動怒,道︰「天下悠悠之口,自有公斷。更何況這天下古往今來的基業,哪一樁不是摻了陰謀詭計?」
他忽然走到粉衣女子的跟前,眯著眼說道︰「小姑娘還要不要看金牌?」
粉衣女子不料他忽然問起這個,此時也不敢看他的眼楮,她甚至要退開幾步才能止住哆嗦,身上的感覺不是冷就能形容得了的。這老道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光是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就讓她心驚肉跳。一個姐妹伸出手扶住她的後腰,那只手卻冰涼涼的,也在不停的顫抖,沒能給她帶來絲毫勇氣。因此她嘴唇蠕動了幾次,卻一個字都沒吐出來。
「你還要不要臉?」
那新來的小官人忽然側身擋在她身前,她一下子就止住了哆嗦,身體里忽多出了一道暖流。她甚至還悄悄的瞄了那小官人英俊的側臉,卻發現他和那老道身體同時晃了幾晃,小官人的臉似乎也跟著紅了一下。
乾元一雙長袖向後一拂,笑道︰「看來小姑娘們是改了主意,不想看金牌了。」他向身後的群道揮手,道「都散了,各自回車馬上去,我們已經耽擱的太久了。」乾元的話很有用,圍觀的道人沒有一個多話,扭頭就往自己的車馬那兒走。
冒襄就站在一旁,看著純陽宮的人整頓車馬,執鞭跨鞍重新開拔。那群女郎一時沒了主意,都乖乖的站在冒襄身後,再也不敢站出來胡鬧。沒了熱鬧可看,路上圍堵的百姓自然也就散開來,這些尋常百姓,可不敢開罪了騎馬坐車的道爺們。
臨走之前,乾元在冒襄身前站定,說道︰「老道一生觀人無數,人品如冒賢佷者,只怕少年一輩唯有華山林婉能與你比肩。當年貴宗圓明天師天下無敵,折鐵道兄威鎮四海,卻不知這兩人年少之時可有如此豐儀?哎,只可惜剛極易折。——大家都要在京城盤桓一段日子,日後還有親近的機會。」說罷拱手作別,進了一輛等候在旁的馬車里。而自始至終,他甚至連眼角都沒向少天師瞄上一下。
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時間,純陽宮最後一輛馬車才從冒襄面前經過,後面則跟著天師道的幾輛馬車和幾十匹健馬。當先馬背上的一個年輕道人見了冒襄,刷的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叫道︰「冒師兄,原來你也來了京城,這可太好啦!」
冒襄卻微微皺眉,轉身向那少天師執禮說道︰「少天師提前出關,可喜可賀,實是我天師道的幸事。可惜師弟那時在外雲游,錯過了這樁喜事。」
那馬上下來的道人這才醒悟過來,急忙見禮,叫了聲︰「少天師。」
少天師不冷不熱的回道︰「冒師弟客氣,你們師兄弟久別重逢,自然有許多話說。等你有空時,我們再好好聊聊,這宗門里的事物,我是久疏管理,卻要多向師弟請教了。另外——」他分別向兩人瞟了一眼,淡淡說道︰「這個‘少’字,也該去掉了。」
那個年輕道士是鹿鳴居士的弟子,叫一聞,在龍虎山是個出了名的莽撞脾氣。天師道一團糜廢,年輕一輩里他只心服冒襄和盧旭兩個人,原因無他,比他厲害且每次比試都打得他滿地找牙而已。而這兩個人里,他對冒襄更是五體投地,自他二十歲以後就不敢找他比試了,那時候,冒襄才不過十一歲。
西門樓上,四野開合,視野所及,可一覽半片京城。
冒襄也是第一次登上西門樓,這個大鐵塔之外京城的第一制高點,腳下夯實的磚塊,方方大大,都是城牆的用料,曾經是舊京城的倚護。本朝太祖從前朝繼承天下,將舊京城擴充了數倍,當年的城牆則被裹挾進城區里,被新的城牆包圍護衛。可曾經的西門樓,依舊傲視同儕,可以高傲的審視整片京城。
這一座城,不知得了多少華奢的贊譽——有人說它是個銷金窟,任你有潑天的富貴,在這兒一夜之間散盡家財也不是難事;有人說它是尋歡場,這兒的作樂法子,只有你想不到的,絕沒有你找不到的;也有人說它是一潭不見底的深池,多少在外間能呼風喚雨、威風八面的「大龍」,進了這一池水,卻未必能攪得出一點兒水花。
一聞也看著這龐大的城市,他心里就沒想那麼多,站在龍虎山主峰的峰頂,俯視一整片山脈,無數的觀宇藏在連綿的群山中,那才叫壯觀。這人造的城市,建得再大,又哪能跟自然偉力的造物相比?
「京城的人真是不一樣,師兄你是沒看見,咱們馬車才一進城門口,就收了好幾份請柬,他們鼻子怎麼就這麼靈?」
「哦?」冒襄進京這一段時日,也算稍稍了解了點京城的權力游戲,因此也並不是太驚訝。
一聞想起那些請柬來,鎏金邊,暗水紋,清檀香,墨是徽墨,紙是蜀箋——他可不懂這些,都是听一靈說的,總之是一張紙就大不簡單。他入門晚,沒經歷過龍虎山風光的時候,便是在他那向來懂得奢享的師父府上,也少見這等藏在細節里的華貴。
「你說咱們龍虎山不是失勢了嗎,怎麼剛一進京就有人來巴結?」
冒襄心想這算得什麼巴結,以京城里那些人的行事,沒送請柬拜帖才是奇怪。「那些請柬呢,都是誰送的?」
一聞搖頭,道︰「不知道,少天師每一張看了兩眼,就一張張全給人家退回去了。」
這個少天師,不知是不通世事還是不近人情,竟比自己還決絕,當面的拜帖就退了回去。跟著少天師進京的,都是些晚輩弟子,竟沒有一個老成持重的,能在他身邊提點。他募得想起個胖子來,那盧旭長袖善舞,怕是最適合這些鑽營,這次卻沒見到那雙小眼楮。
「少天師這一回出山,甚是突兀,之前沒一點征兆。有一日清早,守著東亭落劍閣的齊老頭滿山上亂跑,口里囔囔說有個怪人闖進門來,要去動那天師劍。我們趕過去看時,見一個蓬頭垢面的道人正站在天師劍前,右手懸在劍脊上作虛握狀,青蒙蒙一片光芒,似乎一人一劍正相持不下。過了一盞茶功夫,天師劍發出一聲啞鳴,那人終于實實的握住了劍身。守‘鑿心殿’的劉師叔趕來,說是不見了少天師,我們才猜出這人的身份。」
冒襄淡淡道︰「你們怎麼這般遲鈍?那天師劍是多大的烈性,若來人沒有天師血脈,它豈肯輕易接納?」
一聞又道︰「他也不與眾人廝見,提了劍便下山去。這一路上,連斬三宗數人,也不知經了幾場廝殺,直將長劍抵在坤厚老道的脖頸上,硬逼他撤掉了包圍!這事後來傳遍龍虎山,有些老頭兒們听得熱淚盈眶,都道是圓明天師有後,天師道中興可期啦。」
他此時頓了一頓,低聲喃喃道︰「我卻怎也看他不慣,成天板著張臉,眉頭上總攢著一團煞氣,便連他自己的定親宴上也沒露過笑臉。」
冒襄訝然道︰「定親?和誰定親?」
一聞一臉悻悻,似是自毀失言,小聲道︰「師兄可還記得搗藥峰的秦師妹,我,我記著,她一貫是和師兄走得近的。」
那個大眼楮,鼻尖有幾點淡淡的雀斑,一說話就臉紅的姑娘嗎?冒襄在腦中漸漸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輪廓,雖然細節處模模糊糊。他是一貫的冷面孔,平時師兄弟間都沒多少話說,更何況是一個師妹?可印象里,他倒是時常見到這個頗害羞的師妹,認真算起來,這該是他交談的最多的一個異性同門了。只是具體聊過些什麼,他已想不起來。
「秦師妹心性純良,家世人品都好,當得天師的良配……但願,她能得個好歸宿。」
一聞偷眼查看冒襄的臉色,見一切如常,才提供了音量又道︰「小天師也奇怪的緊,他出關後不先整頓教務,處理人事,卻先找人給他聘一位賢淑女子。盧胖子說,少天師年紀是不小了,可坐了十幾年的關,難不成就給憋得急成了這樣?」
冒襄也忍不住笑起來,道︰「你一個出家人,還听那胖子渾說?」
便在此時,東邊忽地傳來一聲雷霆也似的爆響。冒襄眉頭一動,知道自己等的終于來了。那方向上一片劍華耀動,站在高處,即使在白晝之下也能清晰看見。
「乾元,如何不肯出來,將那金牌雙手奉上?」
少天師冷峻的聲音並不如何洪亮,卻傳遍了大半個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