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里乾元道人的臨時府邸前,眾道人嚴陣以待,個個拔劍在手。他們面前數十步外,身背天師劍的新晉天師張泯然很隨意的站著。他的神色仿佛閑適,可眉目之間卻有著掩飾不住的威煞怒氣。
這座府邸雖是臨時駐腳所用,卻也頗見恢宏,朱門之前好大一片空地,栽著許多楊柳。
他身前一丈之外,仰倒著一位中年道人,手肘撐著地面,幾欲掙扎起來,嘴角盡是血沫。
張泯然負手而立,兩只袖袍如漲滿的風帆,在身後獵獵而動,袖口處染了幾點血跡。他昂首道︰「天子頒下御賜金牌,並未題名其上,原是激勵海內教宗勵精圖治的意思。這國師之位,也自然是德勝有能者居之。乾元道友,你僭稱道教教主二十年,今日何不與我在這煌煌帝京,以劍論道,或可坐實了你那自封的名號?」
他面前那座臨時府邸一眼望去便是朱門瓦戶,不知幾進幾深,被灰色的院牆和濃密的樹蔭層層裹住。此時從正門中悠悠傳來語聲,道︰「賢佷此語,是把自家看做天下道宗的代表了?」那發聲之人分明所在極遠,聲音卻堂堂正正,未有一點飄忽。
少天師冷然道︰「我教歷代天師均為天地師表,卻不似你那般名不正言不順!多說何益,道兄既然一意要躲在深宅里,本座便親自闖一闖這龍潭虎穴吧!」
「混賬東西,此處容得你撒野?」囂叫聲里,一道人已躍眾而出,手中一柄四尺桃木劍,裹在一層彤紅色里。那劍尖上一挑,便在空中抹出一道艷紅的弧形劍氣,向前激射。
張泯然將手一揚,將那襲來的劍氣抓在手里,只一握便爆成流竄的氣流。他的嘴角微微上斜,意態輕蔑︰「九宮淳風劍氣?李井之?」
那道人黧黑面堂,不知是為他神色所輕,還是受激于他舉手之間破招,一臉的黑紅顏色,大叫了一聲︰「就是你家道爺!」手中那只桃木劍連連劃動,端如鳥翔魚躍,劍底激發出九道緋紅劍氣。這九道劍氣呈九宮布局,又是層層勾連,暗藏法度,張泯然上下四方似都被圍得結實。
張泯然神色不變,仍是那一只右掌,掌底上翻,迎向九宮劍氣。他這一掌平平常常伸出來,卻讓人生出一掌遮天、只手翻覆般的錯覺。那李井之身在其境,更有不同感官,他眼前忽地只剩了那麼一只肉掌,大如山岳,遮天蔽日,並且那掌底沒有絲毫掌紋,只有炫目的道道雷紋橫亙——這麼一只手,便拿天握地也尋常,更何況他那幾道小小劍氣?
轉眼間九道劍氣便被張泯然收入掌底,他長笑一聲,道句︰「叫你看看真正的仙家手段!」倏然間,張泯然一掌已遞到眼前,李井之根本沒時間思索,只是本能的架起桃木劍抵擋。轟然一聲大響,這一柄即便在純陽宮中也堪稱名*器的千年桃木劍被轟成了木屑,其中封禁的能量一瞬間爆破出來,如同萬斤爆竹同時點爆,平地里卷起一道緋紅色的狂瀾。
李井之身如飛絮,被掀飛出去,張泯然卻只是身形一窒,又復挺上,一掌印來。李井之此時已是心膽俱寒,眼里只見如山掌影,腦子里一片空白,索性閉目待死。
正在這時,李井之只覺一只手臂搭上了自己肩膀,把自己向後猛扯。他睜開眼時,正看見身後挺出幾只光華瀲灩的長劍,劍尖俱都抵在眼前的手掌上。他听見幾聲鏗然的金鐵之聲,張泯然如一只大鵬般飄飛回去。
李井之撿回一條性命,渾身冷汗冒個不停,胸中兀自狂跳不止。他忽地醒起一事,向同門大叫道︰「這廝掌紋已被雷紋取代,大奔雷掌已是修到了傳說中的大化境界!」
大奔雷掌原本是龍虎山上極普遍的一路掌法,幾乎連剛入門的弟子也人人會使。龍虎一脈成名掌法極多,其中「落羽奔雷掌」更號稱道門第一掌法,傲視儕輩。然則這大奔雷掌固然是大路貨,卻極少有人敢稱精通。這路掌法分「型具」、「掌鐵」、「雷生」、「電掣」、「紋隱」五重境界,百年來能修到「紋隱」之大化境界的,唯有當年圓明天師一人而已。
姬正陽曾說過︰「大化之奔雷掌,猶如九天之上涌大河之水,其勢固無可阻擋爾。」
這臨時府邸前是一條很寬闊的街道,平時門庭如市,並不禁商販買賣。自純陽宮入住那日起,商販便被清掃一空。張泯然捏碎桃木劍,在暗青色的石板路上炸出一片坑坑窪窪。六個道士站在李井之身前,各人執劍在手,神情嚴肅。這六人在純陽宮中都是拔尖兒的人物,便放諸于整個道門,也稱得上是一時之選。看來都差不多是三十許的年紀,可似這等練氣士,外表上的年紀如何做得準?張泯然新進出關,雖不能一一識得這幾人,單憑感應,他斷定其中最小的也有一甲子的修行。
「難怪跋扈如此,原來是練成了‘紋隱’掌力。」站在最前面的道士開口道,他頷下幾縷長髯垂到胸前,配上羽衣鶴冠,飄飄然真有出塵之態。可惜看身量未免略低,到底減了幾分玉樹臨風的氣度。
還沒等最後一個字月兌離喉嚨,張泯然已將雙掌遞到眼前,那道人知道不能力敵,反應也算敏銳,幾個大撤步,從最前的位置跑到了最後。他正要破口罵上幾句「好不要臉」、「他媽的你偷襲」、「懂不懂江湖規矩」之類的話泄憤,一手習慣性的去撫髯,卻模了個空,一模下巴,滿手灰渣,卻原來飄逸長髯被那奔雷掌的余勁殛成了飛灰。
這一下可把他氣炸了肺,命根子一樣的存在被人毀了,臉色紅得生豬肝也似。當下狂喝一聲,不顧周圍同門對他大使眼色,長劍當胸一搠,一股肉眼可見的罡從尖端迸發,沿著兩邊劍脊逆向而行,猶如為劍身鍍上一層半透明的外衣。而因之脹大數倍的長劍則撕裂空氣,一往無回。
這平刺一劍,卻讓他刺出了攻城錐一般的氣勢。有識貨的主兒,知道他這一柄「拔城」氣勢無鑄,配上那套「黑雲壓城」的運氣法門,端的有摧枯拉巧的威力。
尖銳的鳴嘯聲中,一柄劍卻無聲無息的從天而降,斜插進兩人之間。
「叮——」
「拔城」撞上了這天外飛劍,便似騎兵撞上了巍峨城牆,實在無可撼動,若有倒霉的沖鋒太急,連人帶馬都要撞成肉餅。
道人喝了半聲,便被一口血氣生生堵住,胸口將「拔城」劍上逆傳而來的巨力盡數笑納,死咬著牙關,才忍住這口血。兩只握劍的手也是灌滿了真息,才沒讓劍柄回撞上胸口,只是人卻不得不向後拋飛而去。
他的眼前一花,一個人影便跟著飛劍隨後落下。然後他才看清地上插著的那把長劍,刃如秋水,身若矯龍,一只修長的手緩緩伸出,握住了劍柄。
不知是因為向後飛退,還是驟然受傷的緣故,他眼中的長劍猶微微顫動,即使被主人握緊仍不安分。
他迷迷糊糊的想弄清楚時,「 」的一聲響,背上一痛,人已摔在府門階前。
少天師面色陰沉的望了一眼如飛將軍般降臨的同門,沒有絲毫喜悅之情。
「你這是什麼劍法?」
冒襄暗嘆一口氣,從他口氣里雖听不出敵意,卻也疏無同門之誼,算來兩人素未謀面,隔閡竟以致如此。
他拔出「藏鋒」,收入鞘中,看著眼前高邸道︰「此處是京畿重地,吾輩雖稱不羈之人,然入鄉隨俗,終是要以王法為則的。泯然天師,此來何意?」
張泯然卻不依不饒,道︰「我雖隔世二十年,卻也不是與世隔絕,從沒听說龍虎山上多了這麼一路劍法。折鐵師叔雖劍凌四海,也不懂這等以勢為力的劍法吧?」
之前那長髯道人被一劍逼退,此時才爬起來與其余五人重組劍陣。這幾人見又來了個棘手貨色,原是如臨大敵,誰知這兩人兀自聊了起來,簡直不把幾人放在眼里,是把人面皮扔在地上肆意踐踏。就有那一個道人,矮壯精實,盆面環眼,活月兌月兌一個猛張飛,脾氣也不小,哇哇叫道︰「格老子,兩個龜兒子還要不要打?」要不是有前車之鑒,只怕已沖了上去。
冒襄正被少天師問出了火氣,听他一吼,怒瞪過去,把那粗人驚得猛退了一步,不自覺間力貫腳下,腳跟下的青石板碎開好大一片。
冒襄這才回望張天師,道︰「我只問天師一句,今日可是要放手一搏,與那乾元做一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