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五、干戈頓起

作者 ︰ 奧雷連諾

曾經,只有一個漆黑的屋子,那是他的整個世界,他甚至一度以為,他將永遠在這里度過。最可笑的是,這是他自找的。

他記事很早,從學會說話後不久的記憶,都有印象。可這也正是他的悲哀,原本那樣的世事就注定了他不幸的童年,記事早更讓這不幸格外深刻。

可他記憶里的東西大多昏沉,影影綽綽的人,昏黑暗淡的窗格,仿佛一切都大同小異。是的,記憶里最多的影像,是窗格外影綽的人在悄悄說話。他們小聲的談論著破敗的時局,渺茫的希望,和似乎天生傻氣、難繼其位的少天師。

他那時候是冷屑的吧?一個垂髫童子,卻有著冷屑于一群喪家之犬的傲然。張家的嫡系血脈,是天生要代天師表的,挽大廈之將傾,豈非正是為他預備下的劇情?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心態漸漸改變了?孤獨不再是突進的動力,反而助長煩躁滋生;在狹小的房子里來回踱步,秘典散落一地,被任意踐踏。是從漸漸闢谷,從前每日送飯的老僕不再出現之後?是模糊的窗格子下不再有人低聲交談,偶爾路過的人只會低嘆一聲然後走開時起?還是那個笑起來和發怒時,眼楮都會眯成一條線的胖子,第一次前來挑戰?

背上傳來令人不安的躁動,那柄時隔多年,重新走出東亭落劍閣的天師劍,將他從剎那的走神里拉回來。劍上的顫動分明殺氣凜凜,不是與主人間的共鳴,反而隱隱的帶著抗拒,張泯然知道,它還沒有接受新的主人。

可他是堂堂正正的天師,身體里流淌的是源自祖天師的血脈!

他反手握劍,「噌」的拔劍出鞘,劍尖直指前方院落深深的門庭。他仿佛在用話語堅定自己,或者是用氣勢震懾遠多于己方的敵人,當然有人也會理解成他隔世太久,已不懂得與人交流的方式。總之,他的喝聲再一次響徹半片京城︰「乾元!吾今為當代天師,汝自封道教魁首。何妨劍論生死,了卻昔日因果,泯盡恩仇!」

「好!有天師這句話,冒襄今日願全力相助!」冒襄挺身一躍,腳下如風卷舞,推波助瀾,將他似欲登天的身形推向極致。那藏鋒劍如影隨形,與他同進同退,始終在五指籠罩的三尺之內,劍身蒙著一層深紫,如龍越淵。

六名道人仰頭望去,那高躍于空的人,腳尖虛踏處,正是六人中心點上。各人或擎劍在肩,或雙手捧劍,或低伏著身子背劍在後,多年默契,讓劍陣瞬間成就。

你既欲登天而去,便那麼久翔于空中好了,吾等管叫你落地無路,無枝可依!

可即便他想就這麼且翱且翔著,也不能夠,那劍陣之所及,除了地上囊括滿盈,其余縱稱不上無遠弗屆,可頭頂那一片天空,也能攪得無有寧日。

就見著挨著的兩個,猛張飛和沒了胡須的道人各伸一掌,轟然拍在一起。不知是何等法門誘發,那猛張飛臉色愈紅,擎在劍上的寬背大劍倏然化作一團烈焰,爆了漫天,如一片燎原的火網鋪展開來。道人則挺身而起,背上的「拔城劍」如安了機簧,電射而起。那火網被飛劍拉扯著往天上奔,一路升便一路糾纏著,十幾丈高時,已分不清是火星兒包裹著黃褐色的飛劍,還是飛劍拐帶了漫天的斑斑點點。

冒襄已升到了一口真息所能維持的最高點,再往上走就要借住劍靈的神通了。可他仍舊保持著與劍靈之間若即若離的聯系,下一刻他將開始下墜——可在這一刻,他處在這樣微妙的一個臨界點上,靈覺延伸到不可知的遠方,邊緣處絲絲縷縷的感覺映射在神魂之上,帶著無以名之的印象,仿佛擺月兌了一切桎梏,通達無極。

他甚至有余暇看看淡青色的天空,然後身體開始下墜。

有許久未曾真正的以意御劍了,那日京城之外,一群膏粱,還不值他以「運勢」之法出劍。

像一只低回的沙鷗,冒襄轉身出劍,指尖捻著劍柄,兩者間仿佛有無形的絲線牽連,「藏鋒劍」仿佛只是手臂的延長。

靈覺則在出劍的一刻收束而回,將邊緣上絲縷的感應實實在在的帶回給元神,那里面,藏著這一片天地中隱秘的、卻亙古而恆在的勢之變化。劍端上自然模仿,與其共鳴合流,他無需去刻意演化劍招,便自然成就了劍勢。

風聲獵獵,極有聲勢的劍擊沖天而來,仿佛有射落太陽的趨勢。這一招連擊有個名目,叫做「浴火焚城」,以五行生克運使出劍靈之妙,猛張飛的劍靈屬火,「拔城」中所蘊卻是土屬性,火生土,兩相催發,將‘拔城’的沉郁厚重發揮到淋灕盡致。

「藏鋒」的劍路清晰無比,如同一只沾滿墨汁的大筆在天空中寫下凌厲的筆鋒——第一劍帶著典型的寧士奇式的風格,劍走如龍蛇,沿著某種外人不可察覺的紋理一路抽絲剝繭,剝落掉「拔城」之外裹挾的火網。他的虎口被震裂,衣袖也不慎沾染了火苗,如活物般蔓延而上,似要將他整個火吞掉。

冒襄微皺起眉,衣袍上四處跳動的火苗愈燒愈烈,卻分毫不能阻擋他一氣呵成的劍勢。靈覺全面收束,如裹在元神之外的一層胞衣。此時此刻,他靈智之中,唯一人一劍,彷如天地初開時的神祇獨舞,之外再無它物。

藏鋒劍倏然而出,點中拔城劍的劍尖,這是一個玄妙之極的切入點,將兩者「勢」之高下拉開到了最大的差距。這第二劍,冒襄幾乎完全月兌出了寧士奇的出劍風格,完成了成就自身所悟劍路的第一步。

兩劍交擊時的力量對沖,使得「拔城」在空中翻轉了幾周,才墜落于地。冒襄則輕「喝」一聲,引導著對沖之力掃過自己全身,將肆虐的火苗全數撲滅。只是他自身也不得不承受一些力道,嘴角分明溢出一絲血跡。

就是尤有那不肯干休的火星兒,糾纏著衣角袍帶,扯拽著指尖發梢,也為他忽一振衣,盡數甩落。

那道人卻更慘淡,「拔城」內的劍靈與他一體兩面,劍靈幾乎被一擊而散,他腦中嗡然一鳴,一陣發自腦宮的震蕩幾乎要把他震成白痴。好在身旁「猛張飛」與他真息互通,及時補救,才讓他穩住元神。

「到底是有門道的。」

六人里一個頭發半白的長身道人忽然搶進中宮,身形壓住了原本靠近中間的拔城主人半個身位。那「拔城」之主羅醮原是陣中主位,然而他向來不慎穩重,因一己之憤而不顧大局的事兒沒少干過,因此才預備下長身道人給他做補位,與其他四人正好湊足五行的劍靈。

羅醮見長身道人搶上,也不分辨,連落在一邊的「拔城」也不拾,順勢退出了陣勢。其余五人心有靈犀,長身道人眼中鋒銳一閃,眾人便知其意——此人大是勁敵,蒼鷹博兔尤盡全力,何況吾等?

長身道人左掌忽地擊上自己右邊胸膛,發出「空」的一聲悶響,那是一個信號,發動最強一擊的信號!

還是長身道人的劍率先奪鞘,原本安伏在背後鞘中,受那掌擊,化作一道灰黃宏光,電射而起。其余無論背劍的、擎劍的、捧劍的紛紛響應,各色光華倏然閃出,那「猛張飛」更是直接,仰頭向天猛噴出一口氣,原本散落在空中各處的火星兒被這一口掀動,重聚火網,將四道劍華盡數包裹起來。

繼而,光華盡斂,騰蛟躍空!五行劍靈盡數融匯,化作這一只雜色蛟龍,張牙舞爪的撲向目標。五行逆演便是混沌之態,這蛟龍雖然身上雜色斑點不少,顯然未能真正化盡五行,卻也算得混沌的擬態。混沌者,萬物源頭,克盡五行,實在是所有屬性真息的克星。

說來話長,其實冒襄憑空振衣、五劍化身蛟龍都只在一瞬。下一個瞬間,兩者便已接觸。

就見冒襄一手伸直,抵住「龍首」,五指激張,數十道深紫色的叉狀閃電在掌底生就,像是手的延伸,也像是一張網,將龍頭兜住。紫電不時鞭打著蛟龍,可一入其體便被吞噬干淨,反而助長了它的威勢。

他的另一手則掣在肩後,「藏鋒」已緊握掌中,劍尖直指龍頭,引而不發,做一個欲刺龍首的姿勢。藏鋒劍正以一種微妙的方式顫動著,仿佛仍未從之前的出擊中拉回心思,劍尖則頂著一團雞卵大小的乳白光暈,不知孕育何物。

他分明止不住那上推之力,身形不由自主的被推上高空,左臂也在一點點彎折,掌底的紫電越來越少,且每少一條,上推之力便強上一分。

「藏鋒」依然顫動不休,劍端的光暈則愈來愈亮。這引而不發中,分明積蓄著一股力。

底下的六人都靜靜的等著天上的動靜,五癆七傷的羅醮更是張著嘴望著天空,就等著冒襄力竭,被那混沌之龍一口吞個干淨。

場中也唯有張泯然不為所動,他的眼神凌厲而專注,天師劍依然平伸,斜指著府邸。無形的氣機已在兩個人之間建立起來,雖然隔著重重門戶,卻依然不妨礙這對峙。而其間的凶險也絕不因距離而稍有衰減,也許生死之判,就是從這一場角力開始。

已被推到三百丈高空的冒襄忽然大喝一聲,劍端的光暈彷如烈陽,亮度早已超過人眼所能承受的極限。繼而光暈層層剝開,華彩流動,如花苞盛放,竟化作一朵晶瑩白蓮。「藏鋒」忽然凝止,然後,冒襄一劍刺下!

生滅蓮,紫雷七印的生滅印!蓮入龍口,批亢搗虛,縱然混沌之力也無法消解這無生無滅的永恆之蓮。冒襄的嘴角上盡是血沫,可是眼中的神采卻亮得刺眼!

「轟!」

蛟龍湮滅,白蓮在下落過程中愈來愈大,墜落地面時已大如浴桶。而光華流動、亮得刺目的片片蓮瓣包裹中,蓮心的位置,是持藏鋒劍的冒襄。

煙塵四起,正在這時,東邊的大道上傳來一陣尖細的話音︰「哎呦,罪過罪過,老奴還是來得晚了!諸位仙家,請快快收了神通吧!這京城之中,可是動不得干戈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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