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一、太上忘情

作者 ︰ 奧雷連諾

他還記得林婉的樣子,雖然不過是匆匆數面,可是很難有人能夠忘掉。

林婉給人第一眼的印象是舒服的,甚而是勻亭柔美至極為符合中華女子的那一等縴柔之美。她愛穿高底的鞋子,而腿又是那樣長且直,因此臀部就自然而然的微微後翹,以至于上半身不得不挺得筆直,將整個身體的重心拉回平衡。而女子的曲線之美,輪廓之嫵媚,也自然在這種拉伸下盡皆展現。

可她並不是因為想展現這樣的美而愛穿高底的鞋子——她那樣的驕傲,甚至對自己的美也不屑一顧。

于是第二眼,在她濃密睫毛覆蓋下的一雙大眼楮,和稍嫌有一點大、豐盈卻始終緊抿的雙唇中,會發現她那與容貌全然不相符的冷傲。

在緋紅色背景下,冒襄又看到了這個始終駐在心頭揮之不去的女子。他自覺是有心理準備的,可有些事情又豈是有準備就可以平靜對待的?那一瞬間的沖擊強烈的超乎想象,以至于讓他暫時忘記了先走一步的上官朝九和‘五侍五常’為何此刻不知所蹤。

霞光正漸漸淡去,收攏成一個水桶大小的蛋形球體,懸浮在空中。它看起來表面溫潤光潔,蒙著一層並不耀眼的紅光,甚至有些氤氳裊娜的意味。而映亮天空的紅霞則成了有形之物,流水一般向它匯聚,將天光的統治權重新還與太陽。

可惜日已漸薄西山,沒多少時間來享受這于它本來平常的尊榮。

他這時才發現,已經臨近黃昏,在秋畋苑看似很近的距離,卻費了他兩個時辰,此處早已在京畿之外。

這是一片蒼黃的平原,仿佛帶著燕趙慷慨悲歌式的蒼涼。大地上盡是板結的黃土,一望無涯,延伸到與天相接的每一個角落。偶有幾棵丑怪的老樹突兀而起,盤根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張牙舞爪的向天空伸出稜角。那些盤錯的、糾結的樹干彰顯著生命力的頑強,它們的生長必然曾受制于各種「力」與蠻荒式的殘害,然而對于天空的想往,終究讓它們伸出枝杈。

雖然根植于土地,可這種想往永無止境。

戰斗仿佛已告于段落,蕭慎和林婉相距數十尺,蕭慎就那麼一手拄著膝蓋一手撐在身後、半盤著膝坐在地上;林婉則如白樺一般筆直而立,因為視線高于對方,微垂的眉睫覆蓋的影翳里,便自然而然的帶著些凌駕于彼的味道。紅色的蛋,就懸在林婉頭頂。

蕭慎的坐姿放*蕩灑月兌,臉上依舊帶著上次見面時那樣的微笑,只是細長的眼里疏無笑意,只有冷屑和嘲弄,不知是對眼前的敵人,還是他自己,抑或是對這世間?他身上傷痕累累,尤其是半敞開的長衫里,隱約可見胸口上恐怖的焦黑傷痕。

「水火既濟,火水未濟,既濟,未濟,事已成,事未成……好一番變化之道!這就是你的劍理嗎?」原本坐在地上獨自嘟囔的蕭慎,霍然而起,話意雖是相詢,卻聲色俱厲,須發皆張。

林婉神色從容,身上也沒有一絲經歷激戰後的痕跡。她的語聲里顯露出良好的教養,低回悅耳,然而總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蕭兄以為如何?」

「既濟之卦與未濟之卦全然相反,前者喻事已成,當思患而預防之;後者喻事未成,當慎辯物以居方。這兩卦之間其實也可相互轉化,關鍵便是在未濟‘上九’這一爻位,此時事已將成,正在否極泰來的關卡,然而此時雖將入‘既濟’,若一味縱逸無度,必將重返‘未濟’。噫!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所極?這番道理我讀《周易》時原也懂得,竟不知化入劍理可成就這樣一番光景!」

蕭慎越說,則眼神越亮,仿佛一個孩童終于得到了自己喜愛的玩具,那眼中的光芒如斯純淨,連一貫的冷屑和嘲弄之色也全然不見。他張牙舞爪的道︰「不對,不對,此中猶未有盡處!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對了!周易六十四卦以‘未濟之卦’作結,這是何故?既濟豈非是‘事已成’,‘事已成’豈不更適合做收束全辭的卦象?可‘事已成’豈非就要掉入一個毫無生氣變化的泥潭?以未濟為結,可不正是應和了‘《易》者,變也’!哈哈,哈哈,好個林婉,竟可參出這等有窮而無極的術法、劍意!」

林婉微微一笑,略顯矜持之態,道︰「蕭兄豈不聞‘物不可窮’的道理?我這一番演化,正是叫做‘欲窮之術’!」

蕭慎神色忽現凜然,凝眉道︰「這是你自己悟出來的?」

林婉一愕,神思有瞬間的飄忽,才道︰「依著敝盟的規矩,我當初曾在泰山修行一載,姬師叔曾觀我舞劍,觀後說道‘卦終而物未窮’,使我茅塞頓開。」

因為之前的動作猛了,蕭慎的衣衫處處破損,此時更見凌亂,被風一吹,幾乎像片片彩蝶般繞身而舞。冒襄沒見到兩人之間的戰斗,他知道蕭慎的修為有多可怕,見識亦是少年一輩中的翹楚。他說出那樣的話,可知林婉的修為已經超月兌凡俗,接近至道。

林婉的佩劍名為‘定秦’,為天下名劍譜中排名第三的名劍,據說為始皇帝底定天下後所鑄。秦為水德,‘定秦劍’亦屬水,承繼了載覆天下的水性。而林婉頭頂那枚巨蛋,分明是火屬性,想來是以此水火交融,成就‘既濟’、‘未濟’的絕技。

他來了多時,見兩人並未交戰,便放下心來。又被蕭慎的言語吸引,降在遠處細听。林婉和蕭慎又是何等樣人,他遠在數十里外時,破空的聲息便已為其察覺,只是不做反應罷了。兩人看似談笑風生,其實氣息互鎖,都處在各自最飽滿的臨戰狀態,暗地里依舊是劍拔弩張。且一戰之後,彼此莫不引為平生大敵,不敢分心旁顧。

蕭慎目光灼灼,佩劍「滅神」就插在他身後一尺外的土地上,劍柄上纏著粗糲的布條,盡是點點血污。只是那麼一柄孤獨的劍,斜立在太陽的余暉下,便顯出了冷寂和棄世的況味,一如他主人的風格。

「萬物消長為天地至道,你是妄圖模擬之?」

林婉緩緩搖頭︰「此乃天心可達者,我不敢妄圖之。」

「天心,天心麼?嘿嘿,我窮究十載,也不知天心何意,此道何途!」

蕭慎十七歲那年放下屠刀,在天山面壁十年。有些人聰明的仿佛有宿慧,他十年來窮盡經籍,所領悟的又豈止是術法一途?只是他實在太過怪癖,連他爹爹也不知他心中所想,何況以他的為人,自然不屑于被人了解。

「面壁十年圖破壁,可我十年空坐,何談破壁?別人只看到眼前那一道牆壁,誰又看得見圍著這世間的那道更大的牆壁?他們都說我目空四海、狂傲可笑,誰又知道我胸中真正的志向?哼!既然天心難測,我便重拾屠刀,也領略領略那所謂的天心殺伐!你那‘欲窮之術’雖然只是初具規模,卻讓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只是——如此推演下去,必至于極為浩繁的境地,你……何以為繼?」

林婉不假思索,月兌口道︰「太上忘情!」她的臉瑩白光滑如最上乘的瓷器,此一刻仿佛有一道流光浮動,渾然無暇,更使她多了一層神聖不可侵犯的聖潔。

「太上忘情!好太上忘情!」蕭慎大聲應和,哈哈大笑,那笑聲里竟滿是喜悅之情,仿佛相遇闊別多年的好友的驚喜,也像是伯牙初遇子期那一刻的豁朗,只怕他父親蕭素履永不敢相信,自己的大兒子也可以如此疏朗且率直的笑。

「果然大道殊途而同歸!你我修行之路猶如參商,走到今日境地,卻究竟不期而遇。吾得之于無情,汝得之于忘情,豈非正是天心之一體?」

他這邊心神激蕩,林婉卻無動于衷,沒半點引為知己的意思,她只是應道︰「蕭兄無情想必是極無情的了。只是婉尚愚鈍,雖知‘太上忘情’之理,猶未能忘盡七情,自然不如蕭兄的境界。」她所言似乎是自謙,口氣卻不像,听來到似是在挖苦蕭慎。

「那麼,為了此等殊途……」蕭慎收斂了所有激烈外露的情緒,他也似乎並不在意林婉說了什麼,面上忽現出虔誠的神色,如徐行在朝聖途中的老僧。

「一戰而決?」

林婉不答,只是平伸出右臂,五指伸直。瑩白的指尖上點染著「蛋」灑下的輝光,任何一種染甲的花汁也無法染出如此動人的色彩。然後,地面上一陣蠕動,干裂的土地上忽然響起流水的聲音,無數水滴從裂縫里彈射而出,在她掌底匯集、化形、凝實,最終化作一柄蝕刻鱗紋的古拙鐵劍,懸停在掌下。

冒襄這才發現,她身上原本並無佩劍。

紅霞已盡匯入「蛋」中,鐵劍聚形的同時,它也縮小變形,飛入了林婉鬢間。光華閃過之後,那鬢發之上,赫然多出一支鳳頭金簪。

「早听說天山有蕭慎,為人間修羅,尤以‘摧城三劍’勇決嗜殺。昔日阿修羅王射出三箭,摧毀天宮,希望蕭兄也不要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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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更了這麼久,實在是有夠慚愧,最近一來是忙,二來總是找不到感覺,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相當的不滿意,總覺得不是我想要的效果,表達出來的東西也是亂七八糟,沒有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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