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宵夜,禁宮。
燭煙裊裊,燈影如曳。
年輕的皇帝坐在燭光的邊緣之外,光影使他的臉顯得線條分明,倔強的唇線和鼻梁將他的性格表露無疑,年輕、易怒、桀驁不馴。
燭淚悄悄地滾落,墜入燭台,漸漸壘起丘壑。摻在燭里名貴的香料浸在空氣里,流動如水,像夜的延伸,讓人如在室內見了月光。
數十根巨燭照耀的最明亮處,赫然安坐一位雲鬢高堆的婦人,衣著華貴,一面鮫綃面紗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眸。
趙濟的目光落在一道燭光上,燭光之後是婦人難見真容的臉。只是他的眸光渙散,沒有焦點。
「夫人以為,姬正陽是何人?」
婦人未動分毫,只有鮫綃微微翕動︰「猛虎也。萬獸之王,嘯傲山林,非人力可馴,且當思防虎傷人。」
「然則,乾元是何人?」
「豺狼也,狡而多詐,狠且無義。此為可慎用而不可不防之也。」
「那夫人所說的外族之人又是何人?」
婦人的睫毛微微顫動,由于燭光掩映,在那雙剔透的眸子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陰影。她的聲音里似是摻了淡淡的笑意︰「不過是獵狗而已,拿幾個香餌為誘,自可用之逐兔驅虎!」
皇帝的身體忽然向前探出,此時眼眸中的焦點落在婦人面上,灼然的目光仿佛可以穿透那一層薄薄的鮫綃︰「那夫人呢,夫人何以自比?」
眉睫倏然抖動,那雙動人心魄的眼眸陡然間睜到最大,一瞬間的神色仿佛一只受驚的兔子。只是剎那之間,上眼皮便慢慢的落下,長長的睫毛遮住了趙濟的視線,使他無法看清她微張的雙眼中,那僅露出來的一線眸色。
趙濟沒有等到回答,不禁有些悵然若失,半響才恢復之前的坐姿,輕嘆道︰「朕失言了,夫人萬勿見怪。」頓了一下,他似乎覺得應當解釋一番,又道︰「夫人品貌見識,無不讓朕傾倒。听夫人縱論時人,大受觸發,一時忘情,才問出這等無禮之言。」
婦人淡淡說道︰「陛下言重,妾身非是氣惱,只是無言以奉而已。之前所論,俱為天下一時之選,豈是妾身可以相提並論?若當真強比之,妾身不過一小狐爾,夾在諸多猛獸之間,唯有靠些狡才,勉強存身。」
趙濟大笑而起,道︰「夫人何必如此自謙?能周旋在這些人中間,應付自如,只怕一句‘長袖善舞’也不夠形容的吧?有所謂庖丁解牛者,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差可比擬夫人技藝。若說是一狐,那朕以為,也是一條震動天地的九尾之狐!」
婦人妙目微啟︰「陛下是說我像那個禍國殃民的妲己?」
趙濟反問道︰「夫人難道不願傾國傾城?」
婦人微微轉首,去看一支將要燃盡的紅燭,道︰「陛下坐擁四海,是天下帝王的身份,可不該拿那樣的女子做玩笑話。」
趙濟臉色一窘,他是當世君王,拿妲己來比這婦人,豈不是說讓她來誘惑自己,毀了這江山?而自己豈不是成了那個天下第一昏君的商紂?
到底婦人善解人意,並未深說,道︰「陛下少年登基,勵精圖治,啟用王閣輔變法開千年未有的新局面,妾身雖久處世外,亦有所聞。妾身于君王之道一無所知,然亦知‘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道理。陛下是要開萬世之基的聖君,自然比妾身知之深矣。」
趙濟眉頭緊鎖,道︰「他難道不是世外之人,立志要做羽化登仙的人物?朕不過是人間帝王,豈可干連鬼神之域?」
「他若當真無入世之心,潛心追求他的大道,何必創下如此基業?歷代野逸之流的修仙輩,陛下可曾見過有如此 赫聲勢的?只怕他當真羽化歸去後,也要在人間留下這麼一攤基業以為余韻,要在這世上永永遠遠的烙上他的印記。」
趙濟長長一嘆︰「到底是人心不足啊!」他這一嘆很有些感慨世風的味道,可惜他太年輕了些,沒有生活上的底蘊來壓住陣腳,只給人「為作新賦強說愁」的感覺。
這一嘆隨著燭煙融進夜里,許久後仿佛還隱隱的傳來回聲。兩個人都不肯率先說話,仿佛誰為接下來的話題先開了頭兒,就成了整樁事情的主謀一樣。婦人望著即將淹沒在燭淚里的殘缺火光,趙濟則望著她,從額發到裙帶。
可其實他們心里都清楚,既然已有了這次會面,就完完整整的掉進去了,怎麼也別想撇清關系。誰也別想耍賴,既已同上了一條船,就總要盡心盡力合伙把船開下去,他們要扳倒的是那麼個威壓四海、如山如岳的男人,若不肯精誠合作,必然是船翻人亡。
還是青年的皇帝沉不住氣,眼楮第三次滑過那條明艷卻不失雍容的裙帶時,終于開口道︰「所以第一個目標,應該是那個林……」
「噓!」
婦人忽然打斷了他,沒有讓他把那個名字吐盡,左手的雙指隔著面紗,豎在嘴前,雖與她的衣著氣質全然不符,竟也難得的嬌俏可愛。趙濟看的心神一漾,因此也便在心中恕了她的不敬罔君之罪。
「若要使雄鷹墜地,必要先剪其羽翼……」
「 ——」
藏鋒劍陡然自鳴,繼而從冒襄背後自行跳出,化作一道紫色的閃電,斬向背後數十丈外一棵孤零零的大樹。
伴隨著一聲脆亮的金鐵之聲,藏鋒劍倏然回轉,重歸入鞘中。自始至終,冒襄都沒有回頭,甚至全身上下連手指都未曾稍動,仿佛之前的一幕不過是藏鋒劍偶然的失控。
他依舊緊盯著一里之外那片只屬于兩個人的戰場,卻道︰「我以為你早便到了,不想卻遲了這麼久。遲也罷了,何必還遮遮掩掩,縮首藏行?」
滿臉笑意的凌海越從大樹後面晃出來,只瞧他那神情,斷然看不出這廝剛剛被人拿劍劈了一記。尾火虎不在他身邊,他手中握著一柄從劍柄到劍鋒都堪稱考究的青銅長劍,剛才正是用這劍擋住了「藏鋒」如神來之筆的一記飛劍。
冒襄是第一次見他執劍在手的模樣,心里也不得不感嘆這老頭兒雖然為老不尊,可賣相實在讓人挑不出毛病來。他那一身葛布道袍和朝天冠原本也算道士里的大路貨,可配上一頭銀發和他那仿佛越老越像神仙的模樣,還真就配出了一身仙風道骨來。雖是一劍橫斜身側,可青銅劍原本就不顯殺氣,被他那麼隨意執在手中,倒像是一件施法的法器,無形之中又為他的扮相增色不少。
冒襄側身來看他,冷笑道︰「怎麼?是去換了一身行頭,才耽誤了時間?」
「冒賢佷的法眼是越發犀利了,這手劍法也是一日俊似一日,剛才那一劍要不是老朽防備著,只怕就要見血。」他往前踏出幾步,渾沒有半點面臨強敵時的姿態,仰起脖頸向著那邊瞅去,道︰「怎麼那兩個人還分見了分曉嗎?唉,年輕人,做事總是拖沓。」
仿佛是應和他的話,那邊的蕭慎氣息陡變,一圈以他為中心的殺氣向四方輻射,如一道無形的波紋,瞬間震蕩十里,範圍所及之處,生靈絕命,那幾棵扛過了大自然多少年禍害的老樹卻終究無法承受這人造的殺氣,生機瞬間盡絕!
這殺氣波紋掃過十里的極限位置,一路滅盡生機,竟又縮了回來,重新納入蕭慎體內。只是這殺氣的一收一放之間,便讓方圓十里,盡為死地。
凌海越和冒襄所處之地只在一里開外,所受殺氣震蕩極烈,凌海越須發激張,青銅劍嗡嗡震動,卻是發出陣陣虎嘯,與掃蕩而來的殺氣相抗;冒襄周身則激起無數紫色電火,在衣衫上來回奔躍,甚至殺氣掃過之時,電火也隨之呈現種種弧形之狀。
「好霸道的殺氣!大有賢佷原來竟已到了如此境界,老朽真是愧煞,空活百年啊!」
這殺氣的收放只是預熱,蕭慎頭頂的天空漸漸凝出一團灰色的形狀,仿佛是一個龐然大物從虛空中跨步而來。聯想起他的「摧城三劍」和修羅一般的殺氣,那一團灰霧中或許就是八部眾中殺氣第一的阿修羅吧?灰暗的色調同時在他腳下蔓延,漸漸鋪滿已成死地的這一片黃沙,仿佛要將冷寂的修羅界搬入人間。
而林婉始終那樣高傲的站立著,斜插在發鬢上的金簪發出火一樣的光芒,是這一片灰色中最耀眼的色彩。兩者間大小的差距如此鮮明,一個小如燈火,一個仿佛籠罩天地,可是它們之間的對抗卻如此勢均力敵。
凌海越忽然一轉手腕,將青銅劍的劍尖只想地面,他道︰「這樣的殺氣,你覺得你能擋得住嗎?何況,林婉那個丫頭如此驕傲,豈容你插手她的戰斗?」
冒襄已將藏鋒劍執在手中,淡淡地道︰「不試試又怎麼知道?林婉的戰斗自有她自己去處理,輸或贏也都是她自己的事。只怕有些人另有居心,擺下些不要臉的勾當。」
青銅劍抵上地面,凌海越握劍的手腕再轉,露出了一截劍柄,劍柄末端是一顆雕刻的極為逼真的虎頭。他的手忽然握緊,從劍尖之上噴涌出一團火焰,地面上雖然盡是黃土,卻依然無法阻止它的燃燒。火焰在地面上劃過一個大弧,然後又回到劍尖所指的位置,正好畫下一個火焰構成的圓圈,將兩人都圈在了里面。
熱力瞬間增強,火圈之內仿佛火爐,這兩人的修為都已達寒暑不侵的境地,額頭上也被蒸出了一片汗水。
「看來,賢佷要出的去這火圈,才能去搭救美人了。「凌海越笑得陰測測的,讓人忍不住想一拳打在他臉上。
冒襄冷哼一聲,忽將長劍狠狠貫入地中,土中一片翻滾,粗如兒臂的紫色雷電從黃土中竄出來,如一條條怪異的蛇,蜂擁著向火圈咬去。不過剎那時間,火圈便潰不成軍,被紫雷沖開許多缺口,又被分割成小段,被一一絞殺殆盡。
一聲虎嘯忽然響徹,青銅劍從凌海越手中月兌出,募然化作一只插翅巨虎,橫在冒襄身前。冒襄始終戒備著他放虎出來,目光如電,與虎眸觸在了一起。
然後,他的腦中轟然一炸,仿佛眼前是一個無底的深潭,要將他的靈魂都吸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