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八、一笑

作者 ︰ 奧雷連諾

「豪放衛」拉住「縴濃衛」唯一能用的左臂,低喝道︰「羽妹,別任性了!听我的話,你現在馬上回去復命!」

「縴濃衛」倔強的甩開手,仍舊向著前方夜色里張望,右肩上的主筋被齊根挑斷,此時還在鑽心的痛。看著她苦苦忍耐而變得煞白的臉,「豪放衛」滿心疼惜,如果可能,甚至不惜以身代之。

他們本是一對情侶,雙雙加入「二十四衛」後,便拋棄了從前的名字,而只以司空圖詩品之名相稱。只是他早已習慣了多年的叫法,仍以從前的「羽妹」稱呼她。

當初因為一位友人,他們被引介到帝王的座前,為少帝所看重。其實以「縴濃衛」的修為本不足當「二十四衛」的地位,只是「豪放衛」深知自己這伴侶的性情,提出若想要他效力,條件是讓她也受封「縴濃」之名。趙濟急于充實棄置多年的「二十四衛」,又極看重「豪放衛」的修為,便應承下來。

他平時對縴濃衛從來百依百順,縱然自己修為勝她不止一籌,也裝作不如她,簡直絲毫不肯違逆。只是此時已是生死攸關的時候,他實在不願為了她的小性兒而錯恨難返,態度少有的堅決︰「羽妹,這都是什麼時候了?你還要使性子!你難道要咱倆都死在這兒嗎?」

縴濃衛痴望了他一眼,低聲道︰「林哥,有你在這兒,我不怕。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比我厲害多了,定能護得我周全。」

「這次不一樣!」

豪放衛低吼一聲,猛地把她拉到身後,四四方方鐵錘似的一桿巨劍在他手中仿佛沒有重量,被他平舉著向前一刺,擊散了一根從主干上竄出來的紫色余電。

又怎麼會一樣呢?見識了蕭慎和林婉的神通,他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當日接下伏殺命令時自己的滿腔信心,此時想來,實在是可憐復可笑!

「林哥,總還有其他人擋著呢,未必就如你想的那樣糟。這樣的人物,又遇上了這樣的一場伏殺,我,我總要看到了結尾才甘心啊——」

豪放衛只能在心里苦笑︰「就是她瀕死一擊,也能拉上一群人陪葬——何況還有那個少年,我見過他出劍的……」

那日在京城之外,他是親眼見了這少年是怎麼一人一劍打的近百人狼狽不堪。那些人中雖無一人有他的修為,甚至有些人連他也都不屑一顧,可若是有個十數人圍攻便夠他頭疼的,若有個三五十人齊上他便招架不住,更不用說似那少年般一劍退敵的瀟灑。

後來他才知道這人便是少帝近來最為屬意的那個劍仙,甚至四下里已許他當朝國師,與姬正陽、乾元道人同尊的位置。他接到的截殺命令跟他沒有半點關系,這麼個炙手可熱的人物,怎麼就忽然卷進了連帝王也參與其中的這一場殺戮中?

他回過身去,使勁盯著縴濃衛的眼楮,想讓她把自己目中的所有感情都讀懂︰「羽妹,從來我都沒要求過你什麼,我只希望你能听我這一次!那個少年是官家將要倚重的人物,他無論如何不應該出現在斯時斯地。我們既然選擇了食君之祿,就該分君之憂,你要把——」

縴濃衛猛然大呼道︰「林哥,小心後面……」她的眼陡然睜大,緊盯著他的身後。從她眼中,豪放衛看到燦若霞光的亮色,仿佛兩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他的第一反應,是將一股柔勁化入掌中,舉托著縴濃衛向外圍擲去,那一股柔勁始終緊裹著她,讓她不致為外界流竄的暗力所傷。背後傳來灼熱的感覺,仿佛有一團烈火隔著衣衫在燃燒,要榨干他背上的每一滴水分。直到目送縴濃衛月兌離險區,他才緩緩轉過身來,巨劍的劍尖托在地上,被他提拉著,在地面劃出一道粗糲的弧線。

他看到破碎的火——和決絕的人。

之前他躲在極遠處看著天空中的兩個人對決,他們彷如神祇,有著搖動山岳般的神通。那時乍然一現的火鳳遠遠看去,仿佛從神秘的天外之天降臨的神物,只在人間顯形片刻,已然輻射出無與倫比的美麗與威嚴。

此時,他與火鳳正面相對,近在咫尺。

縱然,這只火鳳支離破碎,為無數凌亂的火焰所拼湊。

林婉站在火焰中央,她的雙腳虛浮于空,被流動的尾羽一樣的火焰托浮著。她周圍艷光吞吐,太過明亮,反而使臉孔隱入暗影里,只有一雙眼眸映襯火光,粲然無遮。血液從她身體的各處傷口滲出,被火光映成了妖異的顏色。

「這是要拼到盡頭了……」

豪放衛舌忝了舌忝皴裂的嘴唇,連舌頭上的水分也要蒸發殆盡。他的手臂正以某種節奏一縮一漲,每次縮漲便會使肌肉更為突起,血管也在皮膚下鼓動著,將血之精華傾盡全力的輸送到全身。即使是困獸猶斗的林婉,即使是破碎凌亂的「火鳳」——

「不要!你這是……」

他听見稍遠處少年的喊叫聲,那里面的焦急讓他略起同病相憐之意。喊叫聲隨即被突然 起的氣爆聲淹沒,他也無暇去細听那少年還喊了什麼,手臂驟然發力,掄起巨劍在頭頂劃過一個大弧。他如月兌韁之馬狂奔而出,加入了圍攻的行列。

側翼是兩面大若房屋的風輪,它們一面旋轉著一面扯出巨大的狂瀾——「五侍」和「五常」各凝出一面風輪,並推動著一步步向前推進,每推進一分,就多一分火焰被風輪卷入,滅的干淨。火鳳的羽翼甚至被吹得倒卷,襲向林婉自己。

他還看到三個淡如煙幕的影子在火焰中穿插,一步步向中心的目標接近。

上官朝九則作為主力從正面突入,此時他手里的青銅匕首回復了本來顏色,青魑魑的劍身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正如他的臉龐。火焰被強行分開,從匕首兩旁滑過,豪放衛看不見他的臉,卻從他的背影里也能體味出狂熱之意。他毫不猶豫,跟在上官朝九身後,提劍跟進。

眼前驟然一亮,他本能的閉起眼楮,可刺目的光仿佛能穿透眼皮。那一瞬間,充塞耳中的聲音亂到了極點,有淒厲的風吼聲,有強烈的氣爆聲,有被淹沒的喊叫聲,有通透的劍鳴聲,也有人在垂死時才能叫出的絕望掙扎。他無法分辨形勢、敵我、優劣、勝敗、甚至生死,有什麼東西從前面蹭過他的肩頭,與他擦肩而過。

依舊在急速狂奔,他強迫自己睜開眼楮,看到一團烈火向他迎面擊來,毫不猶豫的用雙手抓握巨劍,向著火球當頭刺去。他的手臂此時粗地像公牛的脖頸,一蓬蓬血霧從皮膚表面噴濺出來,又被瞬間蒸發。他的雙手被劍柄炙烤著,飄出縷縷青煙和一陣焦味。

「 !」——火球幾乎是在他面前爆散開。

他猛地停住步子,身體卻無法驟然從極動變成極靜,胸口轟然撞擊在劍柄上,讓他狠狠地吐出一大口血。他抬起頭,看到的卻是不知何時出現的少年。

冒襄站在他的身前,正用左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巨劍前端,讓他不能寸進。他的手其實根本無法抓牢比他的手掌還要寬出一寸的劍身,可此時五根手指卻已嵌進劍身里,留下五個深長的指痕。他左手的五顆指甲盡數崩斷,有細密的紫色電弧從傷口處跳縱著爬向布滿裂紋的劍身,原本指甲所在的地方則變成了焦黑的一小塊,不見絲毫血跡。可他的左臂卻因為無法承受主人的驟然發力,從肩頭到手腕,盡被血液包裹,都是從崩裂的血管中直接流淌出來。

他的左手再用力一握,「嗑啦」一聲,寬達一尺的巨劍劍頭被他生生握碎!

林婉站在冒襄身後一尺之外,定秦劍斜插在地上,她就那麼斜倚著細長的劍站立著,微微搖晃。火焰已盡委于地,幾近熄滅。

她努力抬起頭,飄揚的發絲有幾根就縈在冒襄耳邊︰「我不會領你情的。你做的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豪放衛無力的垂下殘劍,一步一步向後倒退,他不敢張望四周,後退中眼楮始終不離兩人。他听見少年用平常的語氣說道︰「我知道。」

「那你也不惜搭上自己的命?」

他看到少年忽然半轉過臉,去看身後的林婉,而後咧開嘴笑起來。那笑容在夜色下顯得那麼飄忽,卻又那麼真實,讓他原本顯得冰冷的容貌一下子鮮活起來,像是密實的烏雲裂開縫隙,向大地投下第一縷陽光;也像是平靜的湖面忽然起了波瀾,從中跳躍出一尾游魚。他听他說道︰「哪怕只有這一次,我也想面對一個真實的自己。」

林婉仿佛有剎那的迷離,眼神里也帶著茫然之色︰「你是什麼意思?」

「所以,我用不著你領我的情。你自去修你的道,又與我何干!」

血順著他的手臂滴落,已在地上匯出了小小的一窪。可它們卻仿佛受到了某種力量的牽引,在土地上自行滾動,畫出了一個又一個似古篆似雲紋的奇怪圖案。

頭頂的一片天空,不知何時,不見了原本的幾點稀疏星辰,只有銀盤似的圓月掛在遠天的角落里。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割錦記最新章節 | 割錦記全文閱讀 | 割錦記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