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二、一晨之計

作者 ︰ 奧雷連諾

「呼!」

嵐徽猛地從倚靠的樹干下坐直身體,飽滿的胸口一起一伏。她大口大口的喘息,冷汗涔涔,額發盡被汗水打濕。盡管是夏日,吹來的山風仍舊讓她忍不住打冷顫。

她一抬頭,就看見一對墨綠色的幽深眸子,夜沼獸就蹲伏在她的正前方,靜靜的看著她。夜沼是她身為巫者的血飼之獸,它瞳孔的顏色會隨著主人的精神狀態而變化,墨綠代表不安和混亂。嵐徽再度打量了周圍的環境,才確信自己是從噩夢中驚醒。

自龍魂附身以來,已不知是第幾次從夢里驚起,她雖然修行不夠,可有時候甚至仍執意用靜坐代替睡眠。她記不得夢中的情形,只有各式的雜亂情緒充塞腦中。她有些厭惡的拽扯著袖邊和衣角,這永遠抹不掉的鮮紅顏色,此時只讓她想嘔吐。

身側忽然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雖然微弱卻逃不過她的耳朵。她扭頭看過去,然後猛然「啊」的尖叫出聲,音量之高足以穿雲裂霧,接著幾乎本能的向後躲開。

離她不過二尺遠外,有一只慘綠色的蛇正昂頭向她游來。

這時候她仿佛才想起來自己高強的本領,別說一條小蛇,就是一條巨蟒對她也毫無威脅可言。她有些氣惱自己怕蛇的本性,報復似的探出右手,直取那蛇的七寸。

「哎!別呀!」

子杞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一下子抓住嵐徽的手腕,截下了她的殺手,另一只則閃電一般叼住那小蛇的吻部,輕柔的拋了出去。他回過身來沖著嵐徽哈哈大笑,又道︰「原來你也是怕蛇的呀!哈哈哈哈——瞧你剛才躲閃的樣子。」

嵐徽氣鼓鼓的甩開他的手,惡狠狠的道︰「壞東西!那蛇是你弄過來的吧?」

子杞止了笑聲,抿著嘴道︰「我原本見那蛇顏色奇怪,又遠遠看到你像是睡著了,哪知道忽然醒過來……」

「哼!你要再敢嚇我,有你好果子吃!」嘴上雖然說著狠話,可嵐徽心里卻涌出一陣無以名之的滋味。正是剛剛受驚的剎那,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還不過是個女孩子,一個正當桃李年華的女孩子。

可有些事,不管是自願還是被強迫,都不得不去面對。

從南伯子綦的村落離開已經是第七天了,他們一路向西,追索著長春子等人留下的看不見的痕跡。地形漸漸從起伏的丘陵變成了真正的山脈,他們無法御空而行,地勢的變化著實影響了他們的速度。當日松筠子在嵐徽身上下了「靡它」之術,現在反而成了嵐徽三人所憑的唯一線索,來反過來追蹤。

時當清晨,是一天中靈氣最澄澈的時刻,剛剛子杞依照慣例,為嵐徽吹奏九煞曲,助其緩解來自龍魂的威煞之力。之後他走開任其自行消化此曲所附之力,不想過不多時,他從遠處查看,竟發現嵐徽少有的倚靠在樹下睡了過去。

子杞收起了玩笑的姿態,少有的正襟危坐,伸出手道︰「將你的龍津劍拿與我看看。」

嵐徽微一猶豫,便將右手放到背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柄四尺余長的連鞘長劍。子杞知道這柄在巫族傳承了數千年、年頭兒甚至比整個道門還古老的長劍非同小可,當下吐納三次,傾盡胸中濁氣,存思紫府,務求神魂處于明靈淨澈的狀態,才用雙手接過長劍。

此劍外形極古,然而明顯可以看出長劍本身和連鞘並非是同一時代的產物,劍鞘整體樸實無華,在邊角處鏤刻著絕難稱得上精致的花紋,以其制式可知也是很久遠的工藝,可是和長劍相比,則又要年輕幾百年了。

子杞沒看到劍刃,只以劍柄來推測,就可想見是一把鐵劍,然而制劍的風格,卻帶著明顯的青銅劍器的影子,甚至劍柄上有許多地方都包裹著青銅。他不是閱劍的行家,看不出這劍到底出自哪一個時代,況且那也不是他所關心的。

他用左手握住劍鞘中段,絲絲涼意刺入肌膚。他仿佛能感覺到掌中某種澎湃的律動,如同大海上的風浪翻卷不休。那律動里帶著真實無誤的生命氣息,讓他無法單純的以長劍視之,甚至他能模糊地接觸到一個真實的意志,當他自己的神魂處于絕對澄澈的某些片刻,會有一種玄奧的、如隱秘的蛛絲般的連線在兩個意志之間搭建。可一旦他丟失了神魂上的那種狀態,連線便會毫不猶豫的斷開。

他低頭沉思了半響,忽然抬起右手,慢慢的握住了龍津劍的劍柄。

「不要——」

嵐徽阻止的呼聲剛剛月兌口,子杞便陡然拉出了三尺長的一段劍鋒——寂靜的森林忽然喧嘩起來,無數隱藏的野獸從自己的藏身之處跑出來,一邊嚎叫著一邊向遠離兩人的方向奔逃;數十里內駐足樹端的飛鳥整齊劃一的煽動翅膀,拼命向天空逃竄,整個天宇充斥著各式各樣禽類的哀鳴。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周圍的山林才重新歸于平靜。

子杞和嵐徽彼此對視了一眼,對方胸腔里的跳動清晰可聞,也是此時林間最激烈的聲響。就在他拔劍的一霎那,兩人心神之內同時響徹一聲高亢的龍吟,那聲音如此暴躁、桀驁不馴和不可一世,面對著于它如螻蟻一般的人類,仿佛掀起一場巨大的風暴,要將這兩團小小的神魂之火碾滅至不剩一點火星兒!

子杞听著自己的心跳,心髒一下一下撞擊著胸口——「咚、咚、咚、咚……」——還有嵐徽的,一點也不比他的跳的慢。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忽地感到一陣疼痛,原來握劍的五根手指已被盡數割傷。血順著劍柄流到拔出的鋒刃上,填滿了劍身上菱形的鏤紋,且正在漸漸變淡,那是龍津劍自己在吸食鮮血!

「噌」的一聲,子杞把長劍重新推回鞘中。

「這麼個鬼玩意兒,你竟能用的上手?」子杞咧著嘴大叫起來。

他看見嵐徽微微露出委屈的表情,不容她答話,立時又說道︰「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啦——果然和南伯子綦說的一樣,這龍津劍里鎖的,是條貨真價實的龍魂。龍是駕風雲、馭六虛的神物,幾可以和天地同春,即使是在佛家子眼里,那也是山門護法的八部眾中的上上之尊。這樣的存在,被鎖在一柄鐵劍里,永世不得超月兌,又要被人類驅使,又豈能沒有怨氣了?我若是它呀,保不齊叫得更大聲咧!」

「又胡說。」嵐徽用手一招,龍津劍就自行飛回她掌中,被她在背後一帶,就不知給藏到何處去了。她略不在意的站起身,輕輕的甩了下頭發,純黑的發絲像是一片流瀑從她的肩後垂落。紅的衣、黑的發、柔和的唇、如水晶的眼眸,她仿佛是號令晨光的女神。

其實剛才的那一下,她承受的遠沒有子杞來的那樣強烈,畢竟磨合日久,她其實對于龍魂「白黿」這類發牢騷似的咆哮已漸漸開始適應。她害怕的,是有一天自己終究無法再承受,身與心都淹沒于那狂暴的洪流里。

她的眼神看向西邊,仿佛能穿透層層枝葉,抵達盡頭。

子杞叉著腿坐在地上,也不顧地上泥土,兩只手拄在身後,尤其是染血的右手都沾上了泥巴。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他道︰「我們應該不遠了,是嗎?」

嵐徽沒有回頭,用手指著前方︰「那個方向上的某個所在,或許就是那個惡名昭彰的酆都。」

「嗯,名頭是不怎麼樣呢,听說是有去無回。」

「那你不需要找個冠冕一點的理由,再考慮是不是要繼續往下走嗎?」

子杞咧著嘴笑起來,隨口問道︰「你是一定要去的吧。」

嵐徽沒有答話,只是輕點了點頭。

于是子杞沒心沒肺的答道︰「這個理由還不夠冠冕嗎?」

嵐徽無言以對,只是眼角不知怎地有些濕潤,她趕緊使勁眨巴了幾下眼皮。這有點俏皮的動作,讓她略顯冰冷的臉一下子鮮活許多,可惜子杞沒有看見。過了半響,她才似無心的問了一句︰「簟妹呢,怎麼一早晨就不見她?」這一路上,原本陌生的兩個女孩子間竟建立起牢固的友情。從楚地走到巴川,兩個怎麼都算不上正常的女孩子已經開始姐妹相稱。

「你還不知道她麼?這幾日越發的像個幽靈起來,總是領著超光一頭竄進樹林里,半日也不見。這時候只怕又是在前頭探路呢吧,咱們三個,她算是最著急的一個。怎麼,你還要征詢一下她的意向嗎,我看是沒甚必要了吧?」

無巧不巧,就在這時,前方忽地傳來燕玉簟模模糊糊的驚呼聲。子杞騰的從地上躍起來,身影一片模糊,眨眼間便從嵐徽身旁縱出,當真奔馬驚雷不足喻其快。嵐徽只比子杞慢了一線,向前一躍,心有靈犀似的,正好落在夜沼背上,跟在子杞身後飛縱而去。

他們此時所在,是一片平緩的下坡路,按照山體的走勢,再向西便應是谷地。沒一刻,子杞便豹子一樣從濃密的林子里竄出來,看到燕玉簟正站在一個臨崖的大石塊上,背對著他,望著下面的峽谷出神。

見她沒有危險,子杞松了一口氣,便緩下了勢子,身後的夜沼自然也和他步調一致。听到響動的燕玉簟回過身來,見了兩人,招手大呼道︰「快過來看!你們再不肯相信這下面是什麼?咱們是不是走錯了路!」

子杞和嵐徽臨崖而望,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峽谷中,是一片湖,堤岸垂柳,拱橋相連,亭榭在岸,水映塔形。

一切,宛如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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