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九、往事如煙隔雲端

作者 ︰ 奧雷連諾

子杞從南伯子綦處歸來的當天,燕玉簟就曾問他,在那破草房里得了什麼機緣?

子杞那時候笑著答道︰「這一天麼,我是駕著一葉孤舟,始終在怒海里掙扎啊!」

燕玉簟當時就翻著白眼贈了他四字︰「裝模作樣!」

于是子杞就覺得很冤枉,當時南伯子綦和他自己的神魂以某種他無法明白的方式直接對接在一起。在他的感官里,他面對的就是無涯無際、變化無端的大海!

他駕著一葉小舟獨對蒼闊的大海,手中唯有一支船槳,時間之于此刻的他已失去了意義,他不知方向,他沒有歸路。大海平靜時,明麗的如同清晨的美夢,然而那畢竟是少數的時刻。當風暴降臨,浪濤襲來時,他只有以船槳做劍,劈開所有阻礙。暴躁的大海簡直無法可想,狂風、巨浪、雷電都想把他壓進水里,在這神魂具現的世界里,他只有以自身精神之力所凝聚的船槳將之一一斬斷,才不至于舟覆人亡。

後來想起,他還後怕得很,南伯子綦這老東西分明是往死里折騰他嘛!這種境遇里若真是舟覆人亡,他本身也要落個神魂散佚的下場,絕無幸理。之後他也不知在那怒海上漂流了多少歲月,天空之上忽現耀眼光芒,幾乎精疲力竭的子杞毫不猶疑,用力腳踏行將破碎的船頭,一躍而起,對著光芒怒斬而出!

就如同劍客對著波濤練劍,可以練出海潮一般的劍勢——經過這一番淬煉,子杞以「一語成讖」法門為根基修煉的精神之力洗練如刀鋒,終于成就了一番新氣象。

另一方面,從南伯子綦毫無保留的神魂之力中,他感應如斯披覆天地、恣肆無極的滂沱氣勢,始知「道」中天地還有此一種乾坤。那期間神魂交感,另有所悟,自不待言。

湖面上的場面已混亂不堪,此時也不是講道義的時候,兩個女孩兒早培養出心有靈犀的默契,如一對歸巢的雙飛燕,夾擊坑中的老者。橋墩早已整個的洞穿,那老頭子已不知落到了何處,兩女一擊即回,並不願戀戰,而且從兵刃上傳回的感覺,似乎也無甚斬獲。燕玉簟的「湘娥」還好,可嵐徽那一把龍津劍,是名副其實的分金斬鐵。適才斬之不入,可那老兒分明兩手空空,別無他物。

似乎連酆都鬼騎也畏懼這老人的氣勢,湖面之上盡是騎影,卻無一騎踏入這一片來。

頭頂上呼嘯一聲,卻是個高大猿躍過。那黑猿高及兩丈,右肩上坐著那首領,左腋下還夾著個長春子,猶能一躍十丈,如脅生雙翼,顯然是個異種。那首領經過時,還順便向下看了一眼,木然的說了句︰「我先去塔里,你也莫耽擱了太久。」竟是對他那陷在橋下的同伴毫不擔心。

他話音未落,橋下就有人回道︰「你那路上未必就一帆風順,咱倆誰先誰後,也未可知。」跟著這一座長達十丈、橋墩最厚處將近一丈的石橋便「嗑啦」之聲不絕,被無數條細密的裂紋爬滿全身,再過一息,「轟隆隆」聲響里,塌成了一片廢墟。子杞三個見機得快,先一步落在旁邊一片淺湖上。燕玉簟憋著嘴,一臉的厭惡,顯然不願站在惡心的黑潮里。

老頭子站在廢墟頂上,拍掉身上的灰塵,又細心的撫平有些雜亂的胡須,很有些肉痛的發現這麼一番折騰又掉了十幾根。好整以暇後,他才瞪著子杞道︰「這就是你從幻妖處得來的本事?我老人家可是好久沒吃過這種排頭了。」

子杞心頭一跳,這老頭一眼就看得出自己身體里寄著的幻妖!「老兒倒是有些眼光嘛!這里人鬼都扎了堆兒,你不找別人偏沖我來,也是為這幻妖?還有那長春子,他身體里似乎也有個東西,你們擒下他也是為了那東西吧?」

不遠處連連響起幾聲巨大的氣爆聲,繞是在這修羅場里也有不同凡響的聲勢。卻是藺無終、鐘鎮岳、相里子三人齊出,截住了往塔里去的黑猿。這三人聯起手來可不是說笑,那首領也不得不全力以赴。老頭子嘿笑道︰「我說你前路不暢可不錯吧,還是我老人家找的差事輕松——不錯,那道人身上的是痴妖,和你身上的幻妖同是六天妖王之一。」

「是了,剛才听你和那騎猴子的說什麼鑰匙,以作開啟鬼門之用,莫不是這六天妖王的妖魂就是鑰匙?」

老頭兒看自己的老伙計和那三人打得難解難分,心想這等火爆場面,一時半刻也結束不了,他若不先進塔去,那麼個鬼地方自己走在前頭還真有點怵,何不先解解自己這話嘮的饞。

「要說這張道陵張天師,那真是蓋世奇人,老頭兒我千年來再沒見過第二個這等英雄人物。那時候酆都一域倒真是妖鬼橫行,幾與黃泉無異,楚城主也是身陷其間,反受其累。張天師當真好大手筆,他將肆虐的黃泉魔物挨個壓服,統統打回黃泉去,憑著絕世神通將偌大鬼城生生打入地下。其後又在這一片山谷之上分經布緯,重構山河,布下一個奪天地造化的‘二十四治’鎮壓鬼城,如此能為,便稱作地仙,也不為過。」

三人都曾听過祖天師單人一劍入蜀伏魔的故事,然而听這個經歷其事的老古董親口道來,卻又是另一番滋味。縱使再心思冷漠的人,也難以無動于衷,何況這三人都是少年心性,心猶熱,血未冷,听了這言語,都各懷一番指點江山的壯懷。

老頭兒猶自嘖嘖嘆道︰「這猶未完,張天師是深知禍害源頭的,自然不會放過那條已然開啟的通幽鬼路。其後他又深入鬼城之中,在那鬼路之外又加了一道大禁制,徹底封死了兩界的聯系。那時他剛剛收服六天妖王不久,便以六妖魂魄中的大元氣為根基,在禁制的核心處加蓋了一道封印,以為樞紐。開啟這一道核心的鑰匙便是六妖之妖魂!我後來一直不解,他設下了那麼固若金湯的一個禁制後,何必還多次一舉另加個可以開啟的封印,如此不是給後人留下打開這禁制的機會?近些年來對中原封禁手段多了了解,才稍稍懂了其中的妙處。」

這里他停了一陣,故意賣個關子,要三人來問他。似他這等說話成癖的人,最喜人在關鍵處相詢,便似是瘙癢之人正好被人按到了癢處。

子杞想了一陣,便道︰「這也不甚難解。想來這鬼路被封,那一頭的黃泉魔物自然不甘,是要時時頂撞禁制、重回這花花世界的。這禁制即便再牢固,受日日夜夜的沖擊,也難保有一日不出紕漏。祖天師施法,向來通達自然之道,在禁制之上開啟一孔,疏導外來之力,便如大禹治水,以泄代堵,可不比砌上一面死牆來的穩妥?」

被他道中各中緣故,老頭兒氣的抓耳撓腮,哼道︰「這是你們中原人的一貫思路,你知道也不足奇。哼哼,老頭兒倒要再問問你,鬼城既被鎮入地下,為何這原址之上卻是湖光漣漪,一片大好風光?」

子杞啞口無言,嵐徽卻忽地問了一句︰「那末代城主楚雄,不是蜀人吧?」

老頭子隱隱感到不妙,也只能硬著頭皮答道︰「他,他確實不是本地人。」

嵐徽輕輕點頭︰「我也听說他是江南人,少年時求學于酆都,種種機緣下又成了酆都城主。可惜那時酆都式微已久,他又那麼心高氣傲,總想在那亂世里頭撥一個頭籌……據說他深愛家鄉的山水,在蜀地里挖出一片明湖,把幼年時印在腦海里的景象在深山里面活生生重現出來。當時蜀中大亂,想必那一片湖光也被糟蹋的面目全非了吧?至于這一片湖光麼,自然是他入魔前的那一點執念!」

執念——這一片真實存在的景觀,只是一個人留在這世上的執念所化嗎?子杞嘆道︰「這末代城主也是個人杰,死後多年竟還……」

嵐徽幽幽說道︰「誰說他已死?這湖光能歷千年而不朽,自然是有什麼在支撐?不然何以為繼?」

「你說他沒死?可——」

「他舍身入魔,甘同黃泉穢*物為伍,得一個長生又如何?比起在鬼路那頭絕望的守著禁制的開啟,這麼個長生反而是折磨吧——我說的可對,老人家?」

老頭兒此時簡直已氣急敗壞,哪管她問話里的一語雙關,哇哇叫道︰「算你這女娃子聰明!我,我老人家還要問問,那長春子被你們一群人追殺,干什麼還不遠千里、巴巴的跑來這酆都鬼城?」

嵐徽搖頭不語,燕玉簟問道︰「是受了那個六骨錐的指引?」子杞隱有所知,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老兒這一回可得意之極,仰著頭哈哈大笑,笑得寬大的衣袍也在微微發抖。待他笑得夠了,才得意的說道︰「猜不到了吧,我老人家來告訴你們吧——是因為六天妖王的肉身當初也被張道陵一並兒扔進了鬼路另一頭兒!長春子自然是受體內痴妖的引誘,來尋回它自家的肉身的!」

燕玉簟仰起小臉兒,拿眼白對著他︰「老頭兒真會騙人!六妖的肉身早被祖天師給毀啦,天下修行的人誰不知道,那六骨錐就是祖天師毀掉六妖肉身後,用僅存下來的幾根尾椎骨所作?」

老頭子這一氣可不小,從地上跳了起來,指著燕玉簟大聲叱道︰「小丫頭知道什麼!我老人家是親眼所見,也能錯了?六天妖王的肉身經千錘百煉,歷劫而不朽,張道陵雖然厲害,卻也毀不掉這天成之物!你想他既然滅不了妖魂,如何就能毀得掉妖身?最終也不過是挖出了妖力凝聚最多的一塊尾椎骨而已。」

子杞心中一跳,幻妖似乎從壓服中頑強的抬起頭來。他腦海中亮起兩只銀色的妖瞳,如同夜晚的月亮和它湖上的倒影,里面除了寒徹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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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周要出差,下次更新的時間有點沒譜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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