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七、霓裳

作者 ︰ 奧雷連諾

大相國寺的地勢高,風也比京城里其他地方大。白衣的盈缺立得筆直,稱得上名副其實的玉樹臨風。風吹動他寬松的僧衣,呼呼作響,像是短松岡上的松濤聲。

空氣里遙遠的傳來一陣呼聲,鑽進和尚耳里。他的嘴角因此彎了起來,那笑容最終定格,成了他最後的表情。

一道橘色的影子在屋頂之上飄行,來勢絕速,那影子如同飛于天際,只在屋檐斗拱間稍作借力。未幾時,便從極遠處的樓閣頂飛上大相國寺的寺頂,連續幾個翻飛,那亮麗的色彩便卷上了大雄寶殿的最高閣上。

「混蛋!你不是人!你要是就這麼死了,我要你以後生生世世都沒好果子吃!」

從殿頂飛下來的女子眼里只有盈缺,眼里的神情實在不能僅有心痛來形容。她那樣飛身而降、裊娜明麗的身姿,仿佛佛家傳說中的空行女。

「你敢花言巧語的哄我!」

「你敢把我關起來!」

「你敢把我當傻子一樣騙!」

「你敢自己一個人來!」

「你敢不讓我跟你在一起!」

「你敢就這麼……」

「你敢……」

女子每說一句,就一巴掌拍在盈缺身上,發出「噗」「噗」的悶響。她肆意的哭,肆意的鬧,旁若無人的宣泄著山海般的情緒。女子起初下手很重,盈缺卻紋風不動,他的嘴角仍保有那個笑容,雙目微微的閉著,像是對她的任性的包容。

女子的拍打越來越無力,最後幾乎成了輕撫,在他的胸口上徘徊。那樣輕柔的動作,里面不知包含了多少眷戀和不舍。

那女子必是當年名動京師的簇簇無疑了,滿天下能為盈缺泣血舍身的女子所在多有,麗色堪與其比的也有幾個,可像她這樣視眾人于無物、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架勢卻是絕無僅有。

失去施術者的法力維持,巨大的樹根之牆轟然倒塌,沒入泥土里。那段用巨筆書寫,被盈缺強聚起來的汴京「城魂」,也在筆意耗盡之後,散成點點清輝,歸還與這座古老的城池。

純陽宮和上清宗的道士幾乎都喪了心性,五六十人被兩個和尚打的傷筋動骨,實在是前所未有的恥辱。那些個沖散了清輝的無不雙眼血紅,也不管盈缺是死是活,總要趕上來在他身上扎幾個窟窿,方能泄憤。

沖在最前面的兩個道人手持十尺火焰,是精修純陽宮「大純陽洞極劍」的高手,開戰以來堪為主戰之力,又因為善于趨避,此時仍保有相當的戰力。兩條狹長的分不清是實體還是虛幻的炎劍,如同兩條相互糾纏的火龍,要將面前的兩人絞成碎片!

「呼——」相隔仍有丈許,狂暴的熱力已卷上盈缺的僧衣,讓衣角瞬間焦黃卷曲。

簇簇猛側過頭來,如剪水的雙眸此時如兩道利刃射向來者,腦後垂落的長發因為用力太猛而拉成了一條水平的直線。

「不許你們——」她的雙臂伸展在前,一上一下的交疊著,十根如春蔥的手指伸張開——像一個舞蹈的起手式。

「——再傷害他一絲一毫!」

兩只炎劍擦著她縴弱的雙肩呼嘯而過,僅僅是邊鋒上跳動的火焰與身體的摩擦,已讓她顫抖不已。可她既然已擺出了這個舞姿,就絕不會再退縮。

「鸞吟鳳唱听無拍,多似霓裳散曲聲——」她的喉音婉轉曼妙,仿佛婉婉道來的歌謠。可這十四字出口之際,一切已電光火石般發生。

先是她的雙袖倏然倒卷,纏上了欲擦身而過的兩叢火焰,卻剎那間被其上的熱力化為灰燼。可她的水袖仿佛無窮無盡,海浪一般隨滅隨生,終究將炎劍裹在其中。然後她的雙臂倏分,一者翱翔于天,一者低回于地,宛若鳳舉翔翅、雙燕紛飛。虛空中似乎有隱秘的歌聲與之相和,隱約的節拍在各種空氣摩擦聲中生就,成了她最初的配樂。

她,舞動開了。

兩名道人不由自主的被她帶動,純陽之力一催再催,終將水袖再度焚盡。可盈缺已離開他們太遠,而舞動之勢已起,數十個簇簇的身影在周身晃動,迷離的、絕美的舞動的身姿仿佛憑空生出的妖精,其舞姿本身已有夠大的殺傷力,更何況其中暗藏的道道殺機。

站在倒塌的木牆前的羅醮正自暗暗回力,見了忽然佔據滿眼的壯大舞陣,低聲喃喃道︰「霓裳羽衣舞,格老子,今天怎麼連這失傳的玩意兒也冒了出來!」

「嗖」「嗖」聲里,一個個殘存的道人撞了上來,卻不無陷在這一人舞就的霓裳之陣里。

絕望之中,簇簇一出手便使上了這一套失傳久矣的舞陣,且甫一出手,便從舞曲的第六遍開始,正是此舞從靜極到動極的起始。這套據傳是「楊氏創聲君造譜」的霓裳羽衣,其實本自天竺,原名婆羅門曲,簇簇正是習自一名來自西天的修士兼舞師。

入陣的道士越多,簇簇所承受的壓力也越大。這舞陣看似浩大,她一人舞動出數十身姿,仿佛個個都是真身,以她的真力原本不夠維持,只是憑著一股執著堅持而已。

持「大純陽洞極劍」的兩個道人殺傷力最是驚人,炎劍已被催動成二丈長短,每一舞動,就有數個身影在劍下湮滅。

簇簇咬緊牙關,于傾舞之時艱難的說出兩個字︰「入破!」

氣爆之聲驟然急促,空氣中似乎存在著無形的風眼,以空氣為絲竹,推動著節節向上攀爬的舞姿。舞陣之中數十簇簇的形象舞姿越發急切,漸漸生出天風海雨、驚天動地的氣勢。入陣的道士無不氣息急促,被那愈演愈急的舞曲催的心驚肉跳。

可眾道士的攻勢絲毫不見減弱,空中不時飄出幾抹血花,不知是何人所撒。

她此時想起當初修習此舞時的憊懶,當時若肯下苦功,今日之霓裳舞陣又豈是這等光景?教她那人曾說,修習此舞到大成時,一人獨舞,可成三百人共舞之勢。那時動靜隨心,天下唯有賞舞之人,絕無破陣之輩。

霓裳羽衣全舞本有二十遍,然而以她的修為,能舞到第十二遍就已是極限。她的步法逐漸收攏,空氣中的聲拍愈加急促,及至連成一線,如同一聲長吟——這是到了「翔鸞舞了卻收翅,戾鶴曲終長引聲」的收官階段。

原來我們的結局是這樣的麼,我說生生世世,你說百世輪回,可這一世就這麼戛然而止了,誰又能擔保以後會怎樣?你為什麼還笑的那麼沒心沒肺,難道能死在一起你就心滿意足了,就忘了你曾給我的誓約?

可是——

數十道身影從四面八方匯集,凝成了唯一的簇簇,她衣衫散亂,渾身傷痕。攜著霓裳羽衣的余勢,她突破了眾道人的圍剿,挺身擋在盈缺的身前——

她的雙袖如凌亂的楊花,她仰天大喊︰「誰來救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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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陣子出了個遠門,回來以後又生了病,因此一直都沒更新。此章雖少,到底是個好的征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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