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四、命終于焉

作者 ︰ 奧雷連諾

松筠子的尸體斜倚在牆壁上,全身僵硬如鐵,臨死前那個驚愕的表情也就此凝固在臉上。而寬大的道袍仿佛仍在抖動,尤其是下擺上那一條繡上去的河水,如在緩緩流動,水面下波濤陣陣,像是有什麼要掙扎著月兌出衣袍。他生前畢竟是天下有數的大宗主,一生溫養的真息至此也未能散盡,燕玉簟站在一丈之外,仍舊能感受到撲面而來、濃的化不開的寒氣。

除了心口外,他的丹田處也有一個觸目的血洞,「眸珠」已被人生生挖去。他的雙目凸張,右手仍保持著向前抓的姿勢,致死也未能瞑目。

天佑老道弒主之後,在他耳邊輕輕耳語,之後在極短的時間內在他身上一陣模索,帶著所獲之物向前方的長廊匆匆而去。

耳語雖輕,卻也沒逃過燕玉簟的耳朵︰

「老爺取死之道,由來久矣,智者豈無今日之慮?」

或許松筠子臨死那一刻听懂了吧?可是燕玉簟不懂,她不明白明明是相互關照的一對主僕,怎麼能在眨眼間上演這樣的一幕?她也不知道這一場背叛有著怎樣的來龍去脈,人心里的鬼蜮比近在咫尺的酆都鬼域更讓她心寒。

她听著天佑的腳步聲從身後的方向上傳來,他也是多年修行的修士,腳步聲幾近于無,然而在靜謐的地下仍被放大到有如雷鳴。想必他是走上向地上延伸的分岔,繞到往回走的路上去了。

單調的旅程讓她很快忘掉了那段插曲,不知是不是因為離終點更近,四周牆壁上泄出來的所謂黃泉精氣也愈多。松筠子呆的地方尚需用特制的寶器牽引匯聚,燕玉簟沿著向地下延伸的方向又走了一炷香,用肉眼也偶爾能看見絲縷的昏黃之氣。

她對這些污濁之物生來厭惡,想起之前那些「呼嚕呼嚕」的吞吸聲更是嘔心不已,因此總是避開這些飄動的氣體前行。可她卻如一盞明燈,總引得精氣飛蛾般撲來,縱使緊閉全身氣孔,依然無法禁絕其往身體里鑽。走不多時,體內已是涼浸浸一片,說不上舒服還是難受,只是涼意隱約與那張網應和,讓她感到不安。

忽然,一陣微風從耳邊吹過,即使帶著陣陣腐朽的氣味,依然讓她有種久違的感覺。或許她從進入黑洞起也不過才過去幾個時辰,可她卻有恍如隔世的感覺。然後,才是風里帶來的響動,沉悶的像是剛從巨大的山洞里溜了一圈。

她輕飄飄的走過轉折,一抬頭,就看到了長廊的盡頭。

那是個巨大的石殿,其曠達和古遠的格局,都讓她想起北邙山月復里的那個大廳。所不同的是,眼前的石殿頂部並沒有可以接引天光的天窗,以目前的深度看,即使大殿高及十丈,頭頂離著地面也還有好大的距離。石殿上空漂浮著一顆顆提燈大小的圓形鬼火,發出低暗而幽藍的光芒,是殿中唯一的光源所在。

燕玉簟更小心的收束自己的氣息,緊張的躲到長廊的陰影里,因為她看見殿中唯一站著的一個正是那個騎黑猿的首領,那頭巨大的黑猿正蹲在他身後,在地上縮成一團,哪有半點威風可言。她瞥見石殿的其他方向也有類似的門戶,想必後面也連通著一條條如許長廊,他們就是從其中一條進來的吧?

除了那首領外,掠去子杞的那老頭兒也坐在一邊,只是似乎極不自在,抓耳撓腮沒個正形,說是坐臥不安也算輕的,到似是坐在火山口上,熱得難耐又怕亂動掉下去一般。還有一人側對著她看不清樣貌,只是看那人身上戴的幾副鐵爪子,想必是長春子無疑,眼楮依舊緊閉著。子杞也好端端的側坐在他身旁,臉上看不清什麼神情,只是那一雙眼眸在昏暗中如同兩顆晶石,倒還算澄澈無波。

正值那老頭兒嚷嚷道︰「百里,快把事兒辦完了,咱們好出去,這她媽真不是能呆人的地方!回頭還得到湖上撿些上好的血食送進來,耽擱久了可別讓那些鐵疙瘩都糟蹋了。」

首領「百里」悶悶地應了一聲,向長春子身前走去。燕玉簟這才注意到,長春子所對的前方三丈遠處竟有一團極深重的黑暗,鬼火發出的光亮不能照徹這團黑暗中的一絲一毫,也因此其不規則的形狀便從四周的黑暗中顯露出來。看其規模足有幾丈方圓,邊緣處像是層層波浪,正自緩緩吞吐,內里似乎也有陣陣涌動,只是它原本便是一團深黑,自然也無法分辨其中涌動的紋理。

首領右手里握著一截微微閃光的骨頭,漫不經心似的向著黑暗團中一處輕輕一插。然後他便松開了手,可像是插在虛空里的骨頭並沒有就此墜落——

有傳說,六骨錐是開啟酆都鬼城的鑰匙,在某種意義上並沒有說錯。

閃動著明黃色光輝的符紋理開始從六骨錐的頭部輻射而出,在那一大團的黑暗上筆走龍蛇,頃刻之間就描繪出一片精密而華美的符文。如果有深通此道的修者此時目睹,想必會激動的淚流滿面吧,那黑暗畫布上此刻正謄寫的符幾乎是道家符術全部精華的縮影,那其中的每一筆起程轉折都代表著祖天師對此道最凝練的詮釋……

只有子杞痴迷的盯著符文上的變化看,其他人包括燕玉簟都緊盯著六骨錐,看著它奇跡般的一節節分解,重新還願成六節脊椎骨。

演示過程的一道道紋路經過歸攏整合,向符的核心節點中回縮,最終這個符文固定在一個簡練而玄奧的圖案上。那其中似有雲紋、魚符、鳥跡、鬼面等多重形象,然而熔鑄一爐後,便再說不清具體像什麼了,六顆分離的骨頭則各嵌一方,正位于符的竅穴之上。

首領連連後退,直到離那符文有十幾丈遠才堪堪站定,低聲喃喃道︰「諸位主掌黃泉的渴望之輩啊,吾已遵照誓約,將契機嶄露于汝等面前。」

就是他這樣輕輕的一句話,忽然使得石殿中風聲大作,不知是起于何處,也不知將終于何處。沉悶的大吼聲從地底傳來,震得四面的石壁也簌簌而動,仿佛隨時有坍圮的風險。陰冷的氣息更重了,無形中像有一只大手,把所有散發暖意的源頭都一個個掐滅。只是一瞬間,燕玉簟就已冷得打顫,睫毛和頭發上掛滿凍結的冰花。

子杞猛地一顫,從符文的吸引力中回過神來,不知所措的望著四周;那只大黑猿身體蜷伏的更緊了,發出陣陣低聲的哀鳴,不知在恐懼什麼。

忽然,長春子睜開了雙目,于是所有來自地底的吼聲戛然而止。

他的雙目如劍,死死的盯住符文,又仿佛是盯緊符文背後的那團黑暗,又或者,那黑暗也不是終點,他的目光已穿透空間的壁壘,直達于彼端。裊裊的煙氣從他的頭頂冒出來,他像是坐在狂暴的風眼中,衣衫被吹得獵獵而動,幾乎要被撕成碎片。血絲一根根從眼球的深處爬出來,漸漸覆蓋了瞳孔。

沒有人懷疑,他此時正盡展平生所能,與某個不知身在何處的存在死死對峙。這種層次上的戰斗,已非關于修為高深,而全然是神魂強韌程度的比拼。

只見他忽然張口,發出一聲無聲的喝叫,頭頂的煙氣猛地匯聚成一柄劍,直直刺進符文之中。那煙氣之劍不過是繼承了他的一段劍意,將之遞入彼處之後,便失了憑依,散成無形。

地底發出一記短促的慘嚎,里面滿是怨毒之意。與此同時,長春子的嘴角溢出兩道血痕,胸口處翕然一響,似是什麼東西崩裂了。

石殿里靜謐無聲,只有長春子再無法壓抑的沉重呼吸聲。

過了許久,長春子忽然仰天大笑起來,血沫隨著笑聲從嘴邊灑落,他笑過之後,恣然說道︰「不想將死之時,猶能和你這妖物聯手,滅掉一只黃泉大魔,也算平生一快事矣!當初是你讓我重復心智,我卻不能幫你達成心願了。祖天師不愧是祖天師,他把你那肉身丟在那一頭,又用你等的神魂之力為鎖封在這一頭,而鑰匙卻恰恰是你們這幾只妖魂!你若是開鎖,勢必被那頭兒的饕餮之物吞噬,失掉本我,如此豈不是永陷于兩難之境?咳咳,我已走到盡頭,之後卻是護你不得,你且好自為之吧。」

他自顧自的說了這一段話後,轉頭向首領百里道︰「喂,還不把這幾個鬼爪子拿開嗎?」

百里竟微微點頭應是,向他走來,且道︰「地府迢迢,此處正是捷徑。先生是當代人杰,就是入了地府,也當為一代鬼雄!」

長春子又是一陣長笑,這兩串笑怕是比他十年里的笑加起來還多︰「你這老怪物,倒是篤定我要下地獄啊。」

說話間,幾顆鐵爪已被一一摘下。長春子站起身來,忽向子杞問道︰「娃兒,你可是還恨我入骨?」

子杞呆愣著看著他,竟不知如何作答。

長春子嘿然一笑,從懷中掏出三皇經,扔到子杞懷里,道︰「你師父是個真正修行的人,我們都不如他。可惜,我和他不同路。」

他又從腰間解下佩劍,倒插于地,仰頭目視頭頂,那里雖有厚厚的土石遮擋,他的目光卻仿佛穿透岩石,達于天空。

「折鐵,此生我終不如你。可惜我已沒有時間,來實現這個最大的心願了……想來以你的為人,也難霞舉飛升,我們,地獄再會!」

一道光華破顱而出,繞著承影劍飛了三圈,便飛升而去,須臾間沒入殿頂的石壁里。一代劍仙,就此而逝,他最後仍保持著如劍般的身姿。

另有一道暗淡些的光芒跟著飛出,卻被無形中的某種力量禁錮住,在虛空中不住的抖動。百里伸手一招,便將那暗淡光芒握入掌中。他眉頭微微一皺,微仰頭顱道︰

「既然已經來了,何不進殿來,與我等見證這千年未有之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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