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殿里出現短暫的停歇,黃泉之魔巨大的呵氣聲一下下打在眾人的心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子杞胸口一起一伏,盡量不讓自己的喘息聲那麼明顯,一口氣用出「蒙」之符書對他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之後接續的「一語成讖」外用法門;燕玉簟沒有看子杞,而是目光沉沉的盯著地面,似乎有什麼讓她厭惡的東西在那里蟄伏;鐘鎮岳將石棺輕輕放在地上,相里子依舊昏迷不醒,被他橫放在石棺上,他自己則仔細的打量著石殿的每個角落,不想放過任何的細節;藺無終站在那猶在緩緩變化的符之前,呆板的面容上露出猶豫之色,這一條特殊的同道在他眼中分明有著不同形態,他似乎在考量從何處著手拆解;老頭兒撤到了石殿的邊緣,離黃泉之魔遠遠的,甚至用自己暗色的鮮血在身前布下了一道防御;百里則像是最事不關己的一個,從身上撕下巨大的布條,慢條斯理的為大猿包扎傷口,黑猿一聲不吭,可憐巴巴的望著他,純淨的黑瞳此時仿佛孩童。
另一條通向石殿的長廊口子處,崇華道人和形象恐怖的梟陽走出黑暗。走在前面的崇華看到殿中的情景,愕然停步,一臉的驚疑不定。
燕玉簟的一聲尖喝打破了平靜︰
「小心!它的爪子遠不止八個!」
其他人顯然也注意到了變化,只比燕玉簟慢半個呼吸的時間——鐘鎮岳全憑感應出劍,斬斷了從他身前涌出的兩只鬼爪,他劍上附著的真煞有著絕對實質的殺傷,一劍兩斷,鬼爪分崩。崇華還不太分得清狀況,可出于為那年輕人分憂,也便毫不猶豫的出手,六條暗青色的絲線從袖底飛出,卷住了近前的兩只鬼爪,用的是品級略低于「鬼發絲」的「青絲」,上面的腐蝕之力對這等鬼物尤為顯著。就是藺無終百忙之中,也有為後輩分憂之心,掌底青氣橫流,困住了四條拔地而起的鬼爪。
子杞的反應不可謂不快,然而他擎劍相抗時,面對的卻是漫天掌影!一望之下,怕不有近百之多,近乎將偌大的石殿頃刻間塞滿!燕玉簟眼楮瞪得極大,胸臆間被絕望的情緒填塞,無數巨大的鬼爪擇人而噬,爭先恐後的向中央的子杞拍落,透過極少的縫隙,她看到子杞猶帶著些許愕然的臉龐。
其他人都被擠到了角落里,面對一頭黃泉魔物的含怒一擊,眾人無不凜然生寒。縱然這並非魔物本體,然而通幽鬼門洞開一線,這具身軀已擁有了五成以上的力量。真正的黃泉之魔,是稟九幽黃泉之精粹而生,孕育于太初混沌,與天地同壽的大魔物。據說黃泉雖然廣袤無邊,容納無窮九幽地氣,然而也不過能供給不及百頭的魔物生存。居于黃泉的這近百魔物,依照各自威能,各闢洞府,或大或小,獨居其間,霸佔此間精氣以養自身。為輪回大道所限,真正站在頂尖的黃泉魔物根本無法到達人間,能憑借通幽鬼門而抵達此界的不過是能力最等而下之的,然而已非小小人間所能容納。長春子死前放言說斬殺了一頭黃泉之魔,其實是誑言,最多是讓那魔物神魂受創,要養個千把年歲月,這已是任何人足堪自夸的戰績。就是強悍如張道陵,當年也不過是把那幾頭肆虐的魔物趕回黃泉,要說斬殺,怕也力有不逮。
近百鬼爪的拍擊,讓子杞原本所立之處陷地十尺,狼藉一地。鬼爪幻滅的幻滅,凝聚的凝聚,繼而又整合成八只,像尾巴一般趴伏在地上,將那被蝕透了雙眼的巨大頭顱拱衛在中心。塵埃落定,坑中碎石如粉,已找不到半點子杞曾存在的痕跡。孤零零的一個巨頭,就那麼懸在大坑之旁,也沒有任何部位與鬼爪相連。它空洞的眼窩里漆黑一團,雖然明知道它已不能視物,然而被那空洞掃過,便莫名的生出絕望之意。
燕玉簟咬著牙,一步步向那頭顱走去,肩頭卻被人從身後按住。她並不回頭,只低低的喝道︰「放開!」聲音里疏無威脅的味道,反而像某種不得已的請求。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純美的黑色煙帶再次從裙裾中飄散出來,隨著她這一聲清喝,一同襲向身後之人。崇華驚愕的「呀」了一聲,急忙縮手,掌中吐出一層力道,擊退了黑煙,卻不敢再去踫她。他急道︰「姑娘,別被傷痛蒙蔽了眼楮,讓你看不到本應看到之物!」
燕玉簟仍舊在前行,直走出五六步遠才像是忽然听到了他的話。她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慢慢的轉過身來,看到崇華焦急的臉。她忽然覺得這種表情好不合時宜,愚蠢的讓人發笑,可自己卻怎麼都笑不出來;他眼楮里的關切是真實的嗎,還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的刻意為之?為什麼那里頭還夾雜著些許畏懼,是因為那怪物還是因為我?她那樣又愣愣的任這些想法亂七八糟地在腦子里沖撞了許久,才理解了他剛剛那句話字面上的意思——
「你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
即使在崇華這種常年浸婬鬼道的道人眼里,燕玉簟的色調也顯得過于灰暗了。他記得在湖上的時候,這個年輕的女孩還不是這樣,那時她雖然形如鬼魅,可在他這種懂行的人眼里,也不過額心一點晦如淵深,然而此刻這一點已遍及全身,讓她整個人都如同一塊在萬丈深淵里放久了的黑色玉石。他又想起那個和她一起的紅衣女孩,她似乎陷得更深,像一尊萬載不化的寒冰,堅冰之下還隱藏著了不得的東西。
「你看那個怪物,它在找什麼?它那可不像是甘休的樣子!」
甘休?人都沒了,還不肯善罷甘休嗎?燕玉簟冷靜下來,再去看那頭顱,真如崇華所言,它正向石殿的每一個角落巡視,表情似乎也越來越躁動不安,仿佛真的在尋找什麼。那對漆黑的眼窩里漸漸多出兩點微芒,雖然細若塵埃,卻因為四周的黑暗而變得顯眼。微芒一點點變大,里面仿佛有情緒的波動,像是一對新生的雙眼。
當微芒膨脹到人眼大小時,頭顱終于鎖定了一個方位,空洞的眼窩死死的盯在那里,再不移動。而那里,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石牆。
燕玉簟盯住那兒,忽然掩起嘴,發出了無聲的驚呼——
空氣被剝離掉偽裝的外表,露出它原本的樣子,不知是因為頭顱的凝視,還是施術者的疏忽,這個幾近完美的幻術走到了終結。水紋一樣波動的空氣向四周擴散,漸漸滌蕩出一個人形的輪廓,眉、眼、口、鼻、耳、發、頸、身……從搖擺的幻想中凝定,成為確確實實的存在。可眼見之人因這幻術,對這存在也起了疑心,幾經眨眼確認,才肯信這是具真實的人體。可誰又能確定,這一回不是跌進了另一個幻術里呢?
這是一次完美的幻術體驗,他自幻妖處得了「大幻無疆」的神通,然而本身對于幻術的理解卻不怎麼高明。「一語成讖」中有對于幻術的概要,說「夫天下幻術,下者役觀,中者役感,上者役心」。他這幻術來自這一門的老祖宗,天生便有些高妙品格,自然高明一等,他此時耍的這幻術,若強要說,也是介于中者與上者之間。
除了崇華,在場眾人無不被他騙到,即便是靈覺極為敏銳的,也被他蒙住了感知。那魔物神魂自不與人類相同,大抵對幻術一類極難中招,若不是臨時生出一對觀火魔瞳,卻也識不破他的幻術。可惜子杞畢竟不夠老道,借了幻妖之力能做到這般已是超常發揮,若是幻妖全盛之時,所施幻術當真是「無定無常,暗通心曲,萬象生化,生死不能易」,輕易便將萬物生靈玩弄于股掌之間。
「魔頭,你發現的可夠慢的,我這邊兒的大禮都已準備多時了!」
子杞嘴上說的輕松,額頭上卻不住有大粒的汗珠滴落。胸口上的殷紅又暈開更大的範圍,經過這許多磨礪,這個最愛喊痛的少年已經學會對傷口熟視無睹。他的雙手在胸前一遍一遍的畫著圓圈,直到那個他早前用指尖精血寫下的符字現出行跡——
「困!」
子杞將雙掌一扣,碗口大的符字被扣在掌心,他喝道︰「困者如寰!」雙掌一碾,再向兩邊一展,一道玉色的環帶便被拋了出去,將子杞和三四丈外的頭顱都裹了進來。那玉色光環懸浮于空,色澤古樸圓潤,緩緩自轉,如同星輪。
頭顱被環帶裹挾進來,連連噴出暗黃色的濁氣,仿似隱隱不安。繼而繼而大聲咆哮,激的子杞衣袂飄飛,連的皮膚上都現出了道道波紋。
子杞迎著吼聲向前踏出一步,舉劍笑道︰「你少來吼我!在我這‘玉帶寰宇’之內,雖是自困,我也定能致命遂志!」
「致命遂志?不好,他是想要同歸于盡!」燕玉簟大聲驚呼,向著那一片環帶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