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子杞終是無法忍耐,嗆了水似的噴出一小口血,余力所致使他連退數步。背後尺半,就是以「困」書布下的「玉帶寰宇」。
他所承受的真正痛苦絕非胸口刀傷或者噴一口血那麼簡單,有一股質性晦暗的力侵入髒腑,像是要把職能分明、分布井然的器官攪成漿糊。甚至他的元氣也在崩解,侵入之力突襲和隱匿的方式都在他的理解之外,他只有臨時調用「困」之符力在體內豎起一道道屏障。
可眼前的黃泉怪物並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同樣風馳電掣的第二刀又已臨頭。
那柄刀長的嚇人,造型也堪稱觸目,握柄之上是爪牙交錯的生鐵,粗獷且野蠻,從這里向上,原本不過一掌寬的刀身開始了驚心動魄的闊張,最寬處幾乎有兩尺之寬,然後是更加驚險的收束,刀鋒和刀背兩條弧度驚人的曲線最後交匯于刀鋒一點。它劈下的速度明明極快,卻就是能讓人清楚的看到它運行的軌跡。精純的黃泉之氣從刀身上溢出,與空氣激烈摩擦,帶起暗藍色的火焰,刀後那一道如旗幟般張揚的炎尾,是它速度絕倫的唯一標志。
子杞悶悶地低吼一聲,仿佛要舒盡胸中濁氣,余光里他看到幾道急速靠近的身影,甚至連燕玉簟煞白卻堅定的面容也在眼前一掠而過,可他知道,自己必須要獨立面對這一刀——
再撤一步,背脊堪堪抵上環帶,奇異的氣機感應瞬間建立,他舍了佩劍,雙手向上揚起,同時間喝道︰
「助我!」
兩掌猛然一扣,竟將足有他手掌三個寬的刀鋒夾在掌中,僅僅刀上傳來的震蕩就幾乎讓他的周身元氣剎那崩潰!
元氣一旦有了崩潰之象,稍有不慎,便是雪崩式的連鎖反應,更為可慮的,雖然刀鋒為他雙掌夾住,然而下劈之勢不過略阻,仍然是一往無前的架勢。此時符力在體內倏然內聚,縱橫八方分出無數條支線,如架設起一條條綁帶,硬生生將支離板結的元氣強行綁定。內聚與外崩兩種力道同時作用于經絡之間,痛苦不必多言,然而這將破未破之際,符法整合諸方之力,卻是強行聚起了一股遠勝于他本體真息的力道。
時機稍縱即逝,這一股「窮途乃現」的外力不可憑持,只能暫緩刀勁。子杞十指成爪,幾乎要按進刀鋒里,他已單膝跪地,雙掌壓在頸邊,刀鋒已抵在鎖骨上。恰在此時,續力交接——那聲「助我」,自是說與幻妖听的。此時他這兩個神魂同體,命在頃刻,幻妖當真是將平時凝練的那一點「私房真元」全力鼓催出來。一道冰涼的真息從腦宮直下,沿著十二重樓的主脈直灌入丹田,氣海輪脈瘋狂運轉,向四肢百骸迸發,在符力將逝之際,補上空缺。
元氣堪堪穩住,抽走的符力向雙掌匯聚,以「困」符最本源的方式呈現出來!
「困卦」為澤上無水之象,喻示困于「窮途」的道理。唯是處身窮困,方能顯出人之本性,恰如博望坡上張良匹夫一錐、西羌遠塞蘇武老朽之節。這一道符書真意,便是要施術者自困于絕境,剛強無懼,自持氣節,然後才能激發出真正的符力。
十根光帶從子杞指尖冒出來,在刀身上蛇走,頃刻間便將巨刀纏個滿縛,其後更不停留,纏上這四丈巨人的四肢。外圍那道「玉帶寰宇」同受子杞催動,四面八方「嗤嗤」聲不絕,卻是同樣的光帶從中縱出,卷上黃泉魔物。
說來一番口舌,其實這諸多變化,發生于電光火石,只在那一刀劈落的時間內。這條條光帶才是「困」書本源,將魔物捆的粽子也似,只有頭臉露在外面。直到此刻,那一刀的力道才算落進,刀刃卡在子杞鎖骨上劈開的骨縫里。
光帶有隔絕氣息之能,將駐影和黃泉本體的聯系隔絕了大半,只是這一尊駐影已傾注魔主千魎的近半源力,就是與黃泉完全隔絕,也已能常駐此間。子杞知道單憑符力殺傷不夠,那一柄刀重有千鈞,但是壓在肩頭就讓他幾乎直不起身來。他向腰間一拍,喝道︰「豹兄,切看你斬首!」
就見青光一閃,青豹劍奪鞘而出,在空中倒轉劍鋒,向魔物頭顱斬去。魔物雖動彈不得,三雙眼楮卻露在外面,第一雙眼中猛然放出兩道白色電光,打在劍上。青豹劍發出一聲悲吟,偏了方向,將魔物額上削下一片,落在遠處時,竟是被電光打的現出本體,腰上兩道狹長的焦黑傷口。青豹臥伏于地,雙目雖寒光湛湛,其實也已虛弱不堪。
「不好!」子杞在心里暗叫一聲,雙掌向前一托,身子向後盡力滑開,順手抄起了插在地上的白果劍。
藺無終那個笨蛋,搞什麼鬼啊——憑他此時靈覺,已能隱隱查知通幽之路的狀況,剛剛「鬼門」忽然又吱吱呀呀多開了一隙,一股洶涌的力量順著加大的「門縫」逆流而上,被光帶捆縛的巨軀立時便生出感應!
念頭未消,只見眼前巨軀猛然振腕,轟隆的振鳴聲從刀上傳來。繼而刀上光帶盡數碎斷,一發更不可收拾,劈啪聲不絕,纏在身上的光帶也一一寸斷。那魔物如破繭之蝶,攜了一身盈盈光斑,一步踏來,長刀直刺子杞前胸。
諸法用盡,子杞百骸欲散,卻出奇的心下安然。側身避過刀鋒,反而搶盡對方懷里,身形縱起,提劍向上一挑,卻是「萬物生化之劍」里的妙招。這一刺恰如銀龍倒卷、含苞吐蕊,劍上裹著一層白芒劍氣,一派盎然生機,真是讓他使出前所未有的劍意來。可是他也知道,縱然這一劍先刺中對方心窩,自己也避不過攔腰一刀,斜里襲來的刀氣已讓他隱隱生寒。
「嗤」的一聲輕響,劍氣洞穿漆黑的身軀,長劍未到,其劍意便已將心口處搗開一個透明窟窿,且邊緣仍有擴大之勢。果不其然,這樣的怪物,構造果然是不一樣啊,心口上的窟窿自然也不會是致命傷。將近的寒意幾乎已割開傷口,子杞不由得心想,看來只能到這里了。
「 」的一聲悶響,腰側受力,預料中的刀鋒卻變成了某種鈍器,而且撞擊的力量並不猛烈,反而輕柔的像是有人用腰身一撞。子杞斜飛而出,訝然的看向側方,那里正盤踞著一團濃的化不開的黑色。
「玉簟……」
死里逃生的喜悅也只維持了一霎,那一團黑色中依稀裹藏著一個人形,那人背對著他,只有的一截脖頸,在黑色的襯托下,白的炫目。子杞不知道在她身上起了怎樣的變化,那些黑色仿佛是從她的身體里延伸出的分支,他看仔細了,才發現那其實是一條條如緞帶一般的存在,不僅將她全身裹住,還層層疊疊的分出許多條,在身前布下了一道盾牌,擋住了巨大的刀鋒。
「回來,你不是它的對手……」子杞 的摔在地上,精神從極度緊張中松弛下來,才真正感受到整個身體的糟糕狀態。仿佛每一根骨頭都斷成了幾截,經脈里似有火焰流動,火辣辣的讓他幾欲昏厥。話出了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怎麼會這麼有氣無力。
也不知道她听到沒有,燕玉簟蹁躚起落,仿佛在三丈的長刀上舞蹈。她的身法依稀還有從前的影子,只是那傳自燕長歌的「亂雲真氣」為無邊黑帶所替代,湘娥劍也被涂抹成黑色,和那柄巨刀想比,簡直如一只繡花針。
然而,那身法里畢竟還是多了些什麼,若強要說,便是詭吊。
崇華和鐘鎮岳馳援而至,卻在半途中,被百里兩只大手一張,截了下來。他原本不願靠近黃泉魔物,不知什麼因由搶進魔物幾丈之內出手,酣戰之際,猶不忘向主戰場上瞄兩眼,仿佛也想看看,這個女子身上的變化,可以到什麼程度。
黑帶明顯分作兩邊,一邊化牆化盾以為防御,另一邊俄而聚成鋒芒、俄而散成漫天星墜向那魔物進擊。燕玉簟本身則配合黑帶變化,如一只靈巧的貓,在魔物巨大的身軀旁上下游弋,尋找每一線破綻,將手中湘娥劍送出。
子杞愕然發現,那魔物竟被燕玉簟全然壓制住,黑帶上附著的腐蝕之力極為恐怖,只消被沾上一星半點,那魔物本體便要被蝕出一個小坑。燕玉簟的湘娥劍更是了得,她一沾即走,每有斬獲,劍下便要剜開一大塊肉來。
魔物雖大,卻也要被她一點點蠶食殆盡。
千魎駐影完全舍棄對黑帶的防御,一柄巨刀只往燕玉簟本體上招呼。可有一部分黑帶始終在側防御,燕玉簟又身如鬼魅,縱然它手腕轉折之際,巨刀便能籠罩數丈範圍,卻總叫她或硬擋或閃避,難以遞到本體。
沉悶的振鳴聲再一次響起,子杞渾忘了全身傷患,霍然起身,嘶叫道︰「快退!」
他眼見巨刀噴吐著暗藍色的火焰,從天而降,攜著指天畫地的氣度,直劈而下!這一次他是旁觀,巨刀在空中運行的每一個軌跡都清晰可見,然而,就是快的無從閃避——
交疊了上百層的黑帶被輕易撕碎,前路再無阻礙,刀鋒一往無前,燕玉簟在退,卻還是被從頭頂一路劃過。
沒有鮮血噴濺,也沒有滿地碎尸,燕玉簟的身體如一團煙霧,被赫然中分,攪成沒有形狀的煙塵,繼而裊裊消散。
子杞瘋了一樣四處張望,想要尋找燕玉簟還存在的印記。他清楚的知道那絕不是幻術,在那對閃電一樣的眼楮下,沒有幻術存在的可能,可為什麼是煙塵四散?難道那就是燕玉簟現在存在的本質?她還會不會重新凝成人形?
倏忽間,他眼楮一花,就在自己身側,上百道黑色緞帶憑空竄出,向魔物怒卷而去。千魎駐影徒勞的揮舞長刀,仍被黑帶一一卷上。如一條條嗜血的蛇,巨軀在撕咬和纏勒下崩裂,四肢分離,胸膛分崩,繼而被分割成小塊,及至絞殺殆盡。
巨刀和兩道白色的電光墜入地面,消失不見。黑帶也一下子散了個干淨。
子杞仿佛听到一聲幽幽的嘆息聲,連忙循聲望去,一團煙塵漸漸凝聚成形,化作燕玉簟的模樣。她就在子杞三尺之外化形,他呆呆的凝視著,渾不知兩道淚水劃過面龐。
燕玉簟臉色蒼白的可怕,膝蓋一軟,就要跌坐在地上。子杞連忙過去扶她,一只手挽住她的肩窩,卻不料身體不听使喚,被她跌下的勢子一帶,雙雙跌坐在地。兩人趴在地上,臉龐相隔不到一尺,都累得不願起身,不由得相視而笑。
「成了!」
遠處忽地傳來藺無終喜悅的聲音,只見他十指忽然插入禁制之中,激起狹長的電火,將他的指尖殛的焦黑一片。沉喝一聲,藺無終臉上依舊古井不波,十指連連劃動,無數凌亂的真息在他的指尖下跳動,其間精微的元氣變化已龐大到令人發指的地步。旋即,他十指向內一握,猛地從金色禁制中抽出來,眾人耳中無不響起一聲熟悉的鳴叫——
他手中雖空無一物,卻沒有人懷疑,里頭正扣著痴妖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