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風忽地湊近來,低聲說道︰「適才兄弟一時迷糊,口出妄言,冒兄只當是過耳清風,听過便算,還望勿在家師身前言說。」他見冒襄微微點頭,便抱拳一禮,轉身大步向前走去。
他聲音雖低,然而並未用傳音之法,那八個青衣子弟如何听不到?冒襄見八人皆面色如常,便知都是駱風月復心。
說是山門,其實不過有幾個天然生就的巨大岩石佇立而已。只是某一步踏出之後,冒襄就感覺到了明顯的不同,腳邊細微的元氣波動昭示著禁制的存在。它現在處于隱秘的狀態,溫和的接納外來者進入,像包容溪流的海洋。冒襄雖不是此道里手,也能體察到其下暗藏的洶涌潛流,總之,當這禁制處在狂暴期時,他可不想面對。
冒襄慶幸沒有遭遇盛大的迎接場面,一路向上,仍是崇山峻嶺,無數閣樓殿宇已然在望。此處已有些青衣子弟散在山麓間,均活動如常,並未因一位國師駕臨而有所表示,反令冒襄坦然。說來他這所謂國師得的蹊蹺,自己也難以認真面對這麼個身份。
幾人信步行去,冒襄向左邊望去,見有一塊狹長的大石塊孤立一隅,石上豎排寫著「漸遠紅塵」四個大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英氣。他便如飲了瓊漿玉液,越看越覺沉醉,正要細思這字里暗藏的玄機,卻听得身旁一位陪同的青衣子弟道︰「這是姬老爺十六年前親手刻上去的,說自己已遠紅塵,從此後,唯身前一條狹徑,再無後路。」
冒襄暗暗心驚,沒想到這四個字有如許魔力,可其他泰山弟子為何視若無睹?先前說話那子弟真好談鋒,又指著對面一處如掛在崖壁上的一座樓閣,說道︰「國師且看那崖上危閣,這是我守正宮的藏劍閣,險峻處雖不如恆山的懸空寺,卻也有幾分奇巧。姬老爺當年應先帝之邀,就是在此處做成了一時風傳的‘天下名劍譜’。可自華山林師姐入了榜,老爺就沒再動過它了,甚至三年前他還命人到藏劍閣里把‘名劍譜’的原稿毀去。他說自己本就不以劍術見長,實在沒資格品評天下名劍,做了這譜反倒將天下人愚弄了幾十年。」
說話間,眾人已到了正殿前,那守正宮幾乎佔據半座山頭,牆壁色澤以瓦紅色為主,依山勢而建,氣勢滂沱,雄壯難言,一條長長的石階一直通向殿門。八名青衣子弟再不往前去,而是重又分列兩邊站立,駱風右手伸出前胸,示意冒襄先行。冒襄唯一拱手,也不客氣,仰頭登極而上,駱風跟隨在後。
一共九十九道台階,冒襄剛剛踏完,便听得前面宮殿內有人說道︰「冒公子年來聲名鵲起,今日一見,果然是少年俊彥,比老夫當年強得多了。」
那聲音听來實在分不清遠近,悠遠處仿佛從天邊傳來,清晰處又似是耳邊語聲,且方向亦是無從捉模,冒襄明明知道說話之人在前,卻忍不住想回過頭去,看看兩側和身後是不是也同時有人再說話。他知道這並非說話者故意顯露,而是一身神通到了化同無極的體現。
駱風在身後道了一聲「師父」,冒襄心中便有譜了。
那一身淡青色長袍的正是姬正陽,雖名垂天下六十年余,面目也不過四十許間。他身量略低,怕是只到冒襄眉睫,一張臉也平平無奇,眼神毫無鋒芒,唯沉寂了那些歲月賦予他的滄桑。然而他只是站在那里,便立升一股氣度,甚至讓人忽略掉他身後雄偉的宮殿,仿佛天塌下來,他也能一人獨立肩負。
繞是冒襄輕易不動形色,見了這天下第一人,也有些激動,折腰拜道︰「小子惶恐,怎敢勞姬前輩親來迎接。」
姬正陽只一步就走到他身前,單手將他托起身來,道︰「你不也是新登國師?老夫來迎你,原也尋常。只是你年輕人,雖早登高位,能不自矜自夸,也是好事。風,你陪著冒公子,同我去雲駐廳。」
宮殿內空寂清靜,竟是無人。姬正陽在前領路,冒襄隨著駱風,轉出大殿,從左邊側門出去,下了一條石階,走過一個大天井,天井兩旁各植了幾顆梅樹,枝干如鐵,極是蒼勁。走進大廳前,冒襄見廳前懸著書寫「雲駐」二字的牌匾,筆法與「漸遠紅塵」相同,知是姬正陽手筆,然而字上卻再沒有之前的古怪。
雲駐廳中此時卻聚了數十人,長少咸集,或道或俗,或男或女,不一而足,見姬正陽三人進來,或點頭,或微笑,算是打過招呼。姬正陽自顧在正位的藤椅上坐下,向身旁一指,請冒襄入座。待他坐定,姬正陽道︰「這里許多人,老夫便不一一介紹了。你們誰想和冒公子親近的,私下只管去請益。他龍虎山是千年門庭,你們若能得些緣法,觸類旁通,勝過幾年的苦修。」
冒襄忙起身作四方揖,口稱不敢。這廳中人物無不是泰山或其他四岳的翹楚,有些人甚或在他出生前就已名噪天下,他這般姿態,原是正理。眾人見他一個年輕人,被這一群高人圍著,行事說話不卑不亢,心中也暗自稱許。
姬正陽又道︰「你既是帝王欽差,便先做了正事罷。山上關鍵人物大抵在此,你在此宣讀聖旨便是。」
冒襄從包袱中取出聖旨,展卷而讀,這屋中都不是凡夫俗子,也沒誰真個跪拜領旨,只在原位不動,側耳傾听而已。冒襄這欽差,更是懶得理會那些世俗里的君臣禮儀,匆匆將聖旨讀罷。那里頭寫的不過是些錦繡文字,十句里有八句是全無用處的駢儷修飾。意思無非說冊封大典姬正陽未能親至,朕心中實在掛念雲雲。又說起姬正陽與先帝的布藝交誼,朕當執晚輩里,本當親上泰山,只是社稷事多,今請冒國師前來,代呈拳拳思渴之意。
聖旨讀罷,冒襄又拿出那一方蟠龍玉印,到名來歷。姬正陽一眼掃過,叫駱風將之與聖旨一並接過,又道︰「冒公子也是出塵修行之人,可還願嘗嘗人間煙火?」
冒襄頷首道︰「一切謹憑前輩吩咐。」
姬正陽笑道︰「那便吃一些罷,其實酒席早已齊備,若不吃反不美。你們這一些人里,有幾個可是有些年沒沾著酒食了,今日可不是沾了冒公子的光,解解嘴饞?」
駱風笑說道︰「師父闢谷不是日子更久些,誰能比得您?要說沾光,也是您沾的最多。」
廳中另有個女冠道︰「何來的沾光之說?咱們這些人本來餐風飲露,洗滌凡軀,這一回可好,又要大嚼大飲,豈不是壞了修行?冒公子咱們怪不著,可都要怪在老爺身上了!」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笑起來,這泰山門下想必平日玩笑慣了,氣氛才如此融洽。姬正陽的性子必然是隨和近親,不拘禮數,才由得他們這等放肆。
不一刻,廳中便擺下兩桌,眾人隨意入席,也不講主次分別。冒襄受了感染,大覺心胸舒暢,實在比京城里每日繃著心神強的太多。想來是因為坐中有出家人,席上都是素齋,酒也是果子釀的淡酒,清香好聞。
這廂姬正陽舉杯道︰「我們這些人平時聚齊一半也難,今日冒公子上山,卻這般巧法,竟有大半人在山上。單只這一條,也該慶賀一番。」
話音未畢,廳外便傳來腳步聲,接著一陣嬌娥女聲道︰「怎麼擺了酒席,竟不通知我來?」冒襄循聲望去,見岳南湘施施然走近,那臉上容光,與數日前相比,卻又是另一番光景。
她今日換了一身緋色的衣衫,如一株日邊紅杏,風情展露的恰到好處。她未施粉黛,然而唇不點而朱,頰不涂而白,嘴邊噙著一抹淡淡笑意,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卻又覺倏然飄渺,似雲端仙子,不可親近。
姬正陽眉頭微不可查的一皺,道︰「你不是去玉皇頂祭拜東君了麼?回來的卻早,那一桌尚有位子,你且與小輩們擠一擠吧。」
岳南湘道一聲「不妨事」,便入席去。
修行人吃飯也不過是個表面意思,尤其是這一群人,大多闢谷,因此不過略吃一點而已。席上頗有人談笑風生,或縱論掌故、品評時人,或高談玄經、大論道法,全然不因姬正陽在座而有所收斂。姬正陽有時也插上一句,往往畫龍點楮,一語便切中要害。冒襄或听或說,參與其中,只覺喜樂平和,不知不覺間,已是月上梢頭。
收了酒席,冒襄才想起趙濟還有一封書信要面呈與姬正陽,便拿出那封書信要交予姬正陽。
姬正陽擺一擺手,道︰「先不急。我想去後山觀月,你不若和我一道走走,看一看這月觀峰上的景致。」
岳南湘在一旁淡笑道︰「師兄這一瞻星觀月,怕不又是十天半月?」
「我本是想去坐幾日的,冒小兄這也見了,正可去清閑幾日。」
冒襄接道︰「小子來的真不是時候,竟是耽誤了前輩的功課,罪過罪過。」
岳南湘道︰「你也不必告罪,到了師兄這境界,又哪有一定成法?他常常在後山一坐半月,其實卻還是貪戀那夜里的風光。」她又轉過頭去看姬正陽,道︰「我想借師兄在日觀峰上的法壇,師兄這幾日該用不著吧?我最近氣海總有翻動,想必或有機緣,借師兄的法壇來坐關,未必不能再向上沖一沖。」
姬正陽在岳南湘面上掃過一眼,點頭道︰「你熟門熟路,借去便是。我看你紫府泥丸躍躍欲動,雖是轉折之機,卻也未必是佳兆。修行之事,當自省如宜,不可冒進。當然若當真機緣在前,也當勇猛精進,砥礪道心。」
岳南湘正色道︰「謝師兄提點。」便轉身出門去了。
冒襄和姬正陽踏著月色上到月觀峰頂,這里視野開闊,仿佛高可摘星,果然是觀月的好去處。無論山下蒼茫大地,還是頭頂璀璨星空,都讓人心胸為之澄澈。兩人在山路上慢慢踱步,也不言語,然而自有一種氣機悄然連接,不僅是在兩人間,更和這高山、這星群、這闊野、甚至這一片山區中無數的生靈氣機互通。仿佛以兩人為中心,織就了一張玄而又玄的氣機之網,其中傳遞的是足以洞悉天道的自然之密。
冒襄知道,自己是被動的成為了這一張網的中心之一,這並非全然是姬正陽有意為之。他此時自身修為和道心的通透,都已非吳下阿蒙,只要姬正陽不排斥,自然而然的,便能融入到這玄妙的境界中去。
不知過了多久,姬正陽忽然輕輕的呼出一口氣,無數延伸于外的觸絲如流水一般,收入兩人體內。那一瞬間的靈覺膨脹,幾乎讓冒襄誤以為自己化身成了高山。
他明白,這一夜的經歷在道途中,有多珍貴。
他正想道謝,姬正陽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指了指頭頂的星空,道︰「我們都該謝謝它。」
冒襄舉頭望天,此時那一條橫亙眼前的迢迢銀河,仿佛也有了不同的意義。
「把那一封書信給我罷。」
冒襄依言遞過書信,姬正陽接過後,並不立即去看,又道︰「風在雲駐廳中等著你,他會帶你去臥房休息。」
冒襄向姬正陽一拜,便沿著來路向守正宮去了。他去後,姬正陽便隨處找了一塊平整石頭坐下來,一時仰頭望天,一時側耳傾听松濤,一時又寂然不動。
駱風果然還在雲駐廳里,遠遠的見了冒襄便迎上來,冒襄笑道︰「原本不知駱兄還在這兒等候,若是知道,小弟斷不敢勞您的大駕。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
駱風上下將他打量一番,捻著胡茬思索道︰「這一去三個時辰,你這神魂精氣好像有些不同了呢?」
「如何不同?」
駱風搖頭道︰「俯仰皆自得,我怎知道?時辰也不早了,我帶你去休息吧。明日正可好好逛一逛山門,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駱風將他領到一處帶著庭院的小小木屋,便自告辭而去。
冒襄到了寓所,但覺心中裹著無數紛雜的信息,若不梳理清楚,任它溜走,只怕要抱憾不已。他在屋中找了一個蒲團,安坐其上,須臾便入了心齋之境。再睜開眼時,陽光已從窗子透了進來,灑在身上,暖煦之極。
他忽然听到由遠及近的雜沓腳步聲,便推開門走出來,卻見十幾個人從小院門口涌入,個個氣勢洶洶。而最後現身的卻是岳南湘,她剛剛踏足小院,便即冷冷喝道︰「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