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四、奪路

作者 ︰ 奧雷連諾

冒襄緊了緊身上襤褸的衣衫,微微的縮了縮脖頸。他不禁有些自嘲的笑起來——有多少年沒感覺過冷了?托這一身傷患的福,他倒是再次體會到了龍虎山夜晚闊別多年的料峭。

這一片森林仍舊詭譎如斯,即使樹枝上都覆著一層樹葉,也掩不住它的猙獰。這里頭仿佛藏著什麼凶狠之物,走在其間,更能感覺到一陣不該在仲秋夜晚出現的陰冷。

穿過樹林,前面的石崖已在望,卻听得腳下「咯吱」一聲,冒襄低頭去看,原來是踩上一片碎陶。他不由啞然失笑,這片碎陶可不就是他那日打碎的酒壇嗎?怎地這般巧法?不過話說回來,除了他怕也無人願來這一片荒林吧?那日他來和老丈告別,以為從此再見無期,不想一別經年,自己又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從泰山到龍虎山,這一路並不好走。乾元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的,即使他從泰山上生還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仍然有一道以防萬一的殺陣在泰安之外等著他。最慘的時候,他連御劍也不能,那「金鱗龍錦」里的龍魂更是召也召不出來。乾元想必手上能用的人手不多,分到他這兒的不過四人而已,就是那日京郊圍剿佛門的「十二天尊」中的人物,余者還好,那收著「鬼金羊」的靈寶真人卻著實不好對付。闊別不過數月,那人和「鬼金羊」的契合程度竟大為提高,也不再用那乾坤袋時時裝著,而是架在肩頭。他並不用之于擊敵,只憑那妖物一雙環金鬼眼,洞徹數十里方圓動靜,真讓冒襄無路可逃。

他那日在閔水荇面前好大口氣,只道︰「若一劍在手,破掉這十二人的奇門法器也是平常事。」這也不是他吹牛,這些人的法器看起來不錯,威力似乎也大,然而並未到登堂入室的程度,實在難入方家法眼。可他此時一身傷患欲死,真個是虎落平陽,怎麼看,都像是任人魚肉的份兒。

其時,冒襄倚樹而立,長劍斜引,藏鋒劍上寒光崢然。他的四個方向上俱有人截住,四人與他都相距十五丈遠,仿佛用尺子用心丈量過一般。雙手托舉巨大三足銅鼎的「玉鼎真人」與他正面而立,那鼎當日被和尚打出了許多缺口,此時雖經修補,也看不出絲毫痕跡,仍顯得古樸渾雄;「黃龍真人」的鐵扇已全然打開,將他大半個身子擋住,只看扇面上鏤刻的猙獰龍形,右方便似已無路;立于左邊的是「太乙真人」,金屬卦盤上的爻位正自緩緩移動,八種金屬顏色已盡數混雜在一起,內里暗藏玄機。

肩頭端坐「鬼金羊」的靈寶真人則站在樹後,斷掉了冒襄最後的退路。

冒襄在猜想著乾元可能交代過他們的言語,應該是相機行事,以備無患吧?看他們眼神中掩藏不住的猶疑神色也看得出來,他們是沒想到自己能活著下山來的。原本只當是個清閑差事,如今卻要面臨生死搏殺——他的心漸漸安定下來,對于剛剛離死亡那麼接近的他來說,最不怕的就是以命換命,何況這幾人哪里有換命的勇氣?

他慢慢直起上身,失去了樹干的支撐,身子一沉,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可他的心神卻漸漸沉降,如浸冰水,透徹通達。他的眼楮閉合又張開,雖然並無變化,可藏鋒劍上的氣機卻仿佛一下變得飄渺難尋了,連鋒芒也斂去了不少。他看見那四人幾乎同時微微退後了半步,恐怕在他們心底,連自己剛剛無力御劍而代以步行,在他們眼里也變成了莫測高深吧?

他開始一步一步向前走,並不是故意走的慢,而實在是再快一點就要拉動至少四處的傷勢。寒芒在左側閃過,他繼續向前,隱隱的龍吟聲在右邊低回,可听過泰山上那只青龍的吼叫後,這聲音听來實在綿軟。十丈、九丈、八丈……相距只有五丈時,「玉鼎真人」終于怒喝一聲,單手持一鼎腳橫揮而來,單只那一只鼎就幾乎有一丈之長,而鼎口內漆黑一片,一道惡風從中躍出,先期而至。

輕聲「嗤」響——

藏鋒劍抬起的那樣慢,絕不會是與風摩擦發出的聲響,可仿佛有什麼氣機在劍身與天地之間交融——劍鋒抬起之刻,不知拉動了怎樣的「勢」——那聲響並不激烈,只如清風過耳,卻讓人難以忘卻。

像是被長劍拉動,冒襄一個踉蹌,斜著向前方一倒然後又站直,那道黑風如商量好了一般從他身邊繞過。此時人與劍仿佛呼喚角色,冒襄仿佛成了從屬一方,以劍御人,如看客一般在一旁看藏鋒劍施為。

「噌——」藏鋒劍順勢而出,劍鋒抵上銅鼎,卻只是輕擦而過,未留下絲毫痕跡。銅鼎仍舊呼嘯不休,向著冒襄左邊腰身砸來,那渾圓的鼎身有他三四個大,若真讓它砸個實成,怕就是個骨肉成泥的下場。藏鋒劍游魚一般,貼著鼎身疾走,卻拉的冒襄步履蹣跚,緊跟在後,這幾步走的急切,卻堪堪躲過鼎擊。那巨鼎旋轉半圈,復又擊來,鼎口中黑乎乎一片,凝然欲滴,仿佛隨時都能涌出些東西來一般。

冒襄卻忽一站立,藏鋒劍如蛇一般從鼎身旁跳開,繼而垂直而出,「叮」的一聲,劍尖陡然刺在一只鼎腿和鼎身的交接之處。同時見,他口中輕吐︰「斷!」

鼎腿並沒有依言而斷,「玉鼎真人」卻如遭雷擊,蹭蹭蹭連退幾步,三足巨鼎更是險些拿捏不住,「 」的一聲砸在身前,砸出好大一個坑來。

冒襄也似受不住反震之力,後撤幾步,藏鋒劍順勢回轉,拉著他轉過身去,在身後虛空中連劈四劍。劍劍劈在空處,然而卻連響起四記低啞而短促的嘯音。「黃龍真人」和「太乙真人」都比之前站的地方移近了五丈不止,並未直接動手,可前者打開的鐵扇上赫然多了兩條狹長的刻痕,正好在龍頭上畫了個十字;後者擎在手里的金屬卦盤「柯啦啦」一陣亂響,有些金屬爻位卻怎麼也再回不到正確的位置上。

冒襄猛地大大的吸了口氣,身子前傾,忙用長劍抵在地上。然而一口氣未及喘完,他忽地抬頭,向後看去,視線落處,原本已前傾身子的「鬼金羊」重又坐回到主人肩上。

目光交匯的那一瞬,連「鬼金羊」仿佛也微微一顫!

空氣仿佛一下子被凝結住,圍攻的四人亦未再有動作,冒襄慢慢的挺直上身,藏鋒劍也被從土里拔出來。

靈寶真人的話音像被霜打了一般︰「敢問閣下,劍招何名?」

冒襄微一思索,道︰「不系舟。」

「真是不世劍法。」感嘆完這一句,便沒了後話,因為帶著面具,因此便連他的表情也看不清。

冒襄卻轉過身來,提著長劍向前走去,依舊是和之前相同的速度。他與「玉鼎真人」擦身而過時,對方也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任他從身邊走過。直到走出好遠好遠,那四個人仍舊木頭一般杵在原地。

劍鋒沒入鞘中,他沒有絲毫死里逃生的感覺,雖然強弱之勢明顯,可他從沒考慮過自己有死在這種人手里的可能。和泰山上面對護山大陣時相比,這不過是個砥礪劍技的小插曲而已。他每走出一步,就有涓滴之力在氣海中回復,可同時各處傷口也有一點點惡化的趨勢。當他終于聚起那麼可憐的一點真元的時候,便毫不吝嗇的都傾注于「金鱗龍錦」中,駕龍飛天而去。

和那時相比,他現在的情況算是好得多了。一路又是飛又是走,他用了十日才到得龍虎山,沿途還要躲避諸多聞訊而來,如逐臭之蠅般的追擊者。他上山時,也遠遠的看到了張泯然那一行,他們那身傷勢怕也是受自己所累吧?冒襄抬頭望了望天,只有一絲兒的月牙掛在角落上,橫穿天宇的迢迢銀河壯麗的難以想象。

自己死了以後,也會化成它們中的一顆吧?他使勁的眨了眨眼楮,讓眼皮把瞳孔上的潮濕感都盡數吸走。

「咯 ——」前面的一排石崖中忽然傳來微微的響動,是自己一時失情,腳下踩到草葉發出的聲響驚動了他嗎?他忽然站住不前,雖然是刻意來見他的,可臨到了這兒,他卻忽然覺得自己並沒有準備好,不知該怎麼面對他,或者說質問他?

「是……襄兒嗎?」

石崖前忽然響起微弱的人語聲——

那聲音比上一次更見嘶啞了,只聞其聲就想見其人已蒼老到何種程度。那聲音雖低,卻像一把鈍刀子,只一下,就在他心口上拉開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他一下子忘掉了所有顧慮,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那熟悉的石洞跟前,以他的目力,自然可以看見里面隱約的人影。他雙膝一軟,募得跪在洞前,過了良久,才抬起頭輕輕說道︰「我該叫你——圓明天師吧?」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割錦記最新章節 | 割錦記全文閱讀 | 割錦記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