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圓明……」
山洞里的老人一遍一遍的說著這個名字,話音里的滄桑已說不上悲慟之類,只是听聞之人不能不生出沉重的無奈。
「人說人生如夢,歲月如刀——不外如是。」
老人沒有感喟太多,片刻間便從乍聞自己二十年不用的名字中回復過來。
「你既然知道了我的本名,那于自己的身份也必是了然了吧?」
冒襄心里「咯 」一下,一時也忘了回答。這一句話,便算是將他的身世徹底坐實了吧?雖然當初在泰山乍聞時他便已信了大半,這一路來左思右想也找不出破綻,可畢竟心中還存著萬一的念頭,想著或許是被人栽贓,又或是將哪個師兄弟的身份和自己混淆了。可是老人這輕輕的一句話,卻將他的所有妄想統統打碎。
而山洞中那老人,卻竟是當年名震天下、號稱神州三大宗師之一的張圓明!這樣的人物,如今竟落得苟延殘喘般的下場,或許正如他剛剛所說,人生如夢、歲月如刀,在天意因果面前,即使是這等在尋常人眼中神仙一般的存在,也是無法抗拒的吧?
沒听聞道回音,圓明自顧喃喃說道︰「這事兒原本也瞞不得人許久的,我原只盼著能晚一天就晚上一天,且不要弄個滿城風雨,天下皆知才好。我聞著你那一身的血腥氣,從里到外倒似是無處不傷,想是我的盼頭都落了個空。」
冒襄啞然失笑,只覺腦子里紛亂如麻,自己也不知是個什麼心情。總之從前體味過的、沒體味過的都盡數往心里頭鑽,像要把那麼個小小的地方撐爆為止。
「既然如此,你當年又為何把我帶回山來,倒不如任我自生自滅的好。」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才幽幽說道︰「你……不願進來,讓我再看看你嗎?——我已經,時日無多。」
冒襄募得想起許多往事,眼角莫名其妙的有些濕潤。他還在孩提時代,從記事兒起,「老丈」就整日孤坐在這山洞里,除了折鐵,和一個來給他送飯的王叔,幾乎無人來看望他。他也一度疑惑,「老丈」除了喝一點「青輿珠」上結出的露水,幾乎什麼也不吃,他雖然本已是骨瘦如柴,可幾年下來也不沒有變得更瘦,他是怎麼生存下來的?他開始跟折鐵修行後,知道了這世上還有闢谷這一種不食煙火的境界,可真要做到完全的闢谷,是需要極高的修行境界的,「老丈」行動不便,有如殘廢,怎會是這等傳說中的高人?
他記憶中的「老丈」總是那個默默的坐在洞穴里的老人,在暗淡的青光中漸漸地腐朽,過程不可逆轉。他時常一整天也不發一語,可冒襄時常能感受到一絲他自小便缺失的溫情,他是個孤兒,不可能像尋常的孩子一樣享受天倫之樂,可他覺得自己的童年並不孤獨。即使後來他跟隨折鐵修習術法,那種溫情依然跟隨著他,知道身後總有個人在默默的關注著自己,他並不覺得自己的人生因為無父無母而有多少殘缺。
每一年,在修行的間隙回去看望老人時,他還是和記憶中的印象一模一樣。冒襄意識里總覺得他在一天天蒼老,可歲月仿佛放過了這個可憐的老人,讓他十幾年如一日。雖然仍然是停留在老朽殘破的階段,可至少情況也不會再壞了。
冒襄站起身,撥開洞口盤結的藤蔓,走入山洞。老人似乎特意整理過白發,用一根藤條將白發扎起攏在腦後,露出清矍瘦削的臉龐。冒襄習慣性的走到他對面,席地坐下。
「我原本,姓雷?」
一句話仿佛將老人帶回了過去,他露出緬懷的神色,輕輕點頭。
「即使在昆侖山,也只有掌教一家人是姓雷的。你父親和叔叔雖然,雖然性情偏狹,卻也不失為一等一的豪杰,比我是強得多了。你母親卻是漢人,雖也有修行,但不過為略增壽數而已。她的閨名就是單名一個‘襄’字,我便也為你取了這個名字。」
他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只破舊的淺紅色手帕,遞到冒襄身前︰「當時大伙兒已經殺紅了眼,我已無力阻止。我四處尋找著尚有生息的人,無意中進了你父母的臥房。你母親當時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沒了,宗門也毀了,不接受我的救治,只央求我把你帶下山去,撫養成人。這只手帕也是她交給我的,雖說是個身世的證明,可她彌留前說,希望你平平安安,永遠也不會有見到這手帕的一天。你當時才出生三個月,安靜地躺在染血的小床里,聞著一屋子的血腥氣,不哭也不鬧。」
冒襄輕輕摩挲著手里的帕子,手帕的質地極好,雖然是多年前的舊物,可通過表面流動的光澤和手感也能感覺到絲線的柔滑。手帕的兩個角上分別用粉線繡著一個「中」字和「襄」字,「襄」字的一邊有幾顆紫黑色的斑點,冒襄知道,那是已沉澱了多年的血跡。
冒襄想象著自己素未謀面的母親當時絕望的樣子——一個只是略懂法術的女人,听著外頭的氣爆轟鳴,等著自己丈夫和宗族的消息,她該是焦急的無以名之吧?她會不會一邊哄著在襁褓中的自己,一邊偷偷的垂淚?那個狠心向她下殺手的人是真的喪心病狂,連女眷也不肯放過?還是一時殺紅了眼,錯手重傷了她,因為內疚才放過了他這個小小的嬰孩?冒襄不敢再想下去,他胸中郁結多時的情緒此時漸漸化成仇恨,如暴烈的火焰,要燒穿胸膛。
他慢慢將手帕攥緊,幾乎一字一字說道︰「我只想問你,你答應她,是因為別有居心,還是只是可憐我這個無父無母的小小嬰孩?」
老人輕輕說道︰「我也希望,到死也不用把它拿給你看。」
冒襄忽地心中一動,幾乎要站起身來,警覺道︰「有人來了?」
老人雖如同殘廢,可靈覺似乎猶在冒襄之上,點頭道︰「是王叔來了。你跟著折鐵走後,他雖然不再日日送餐,可一月里也會來看我一兩次,或者帶些應時的小吃食,或是帶些換洗的衣物。」
沒過多久,外頭便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那步子漸行漸近,穿過樹林時,便听到一把頗不年輕的嗓音道︰「老丈,今年中秋的小餅兒還沒吃到吧?我前幾日下山去了,這才記著給你捎兩個來。還有這籃子的衣服。」
是那個小時候每日給他送飯的王叔?有快十年不曾和他照面了吧?冒襄心里升起了一絲溫暖,稍稍沖淡了胸中的恨意。他起身走出洞口,道︰「多年不見,王叔身子還好?」
二三十步外是那個仍舊一臉樸實的王叔,他是真的見老了,頭發花白了一片,連背也駝了。那老人見了他,不由一顎,遲疑道︰「……你是?」
冒襄快步走上去,要接過他手里的大籃子,道︰「王叔怎麼把我忘了?」臨到十步開外時,卻猛地頓住,臉上現出驚怒之色,大喝道︰「鼠輩!」此時欲拔劍相迎卻已遲了,一道凶狠的熱力貫胸而來,幾乎要將他五髒搗碎,人也被擊出數丈外,倒在地上。他原本已傷重難支,此時更是不堪,想要支撐著爬起來,竟不能夠。
王叔手中提著的籃子已化為飛灰,掌中一團明滅不定的暗藍火焰閃了幾閃,融入到掌心里去,使得雙掌也透著藍芒。他的臉上滿是憎恨,在光芒掩映中顯得尤為猙獰,又哪還有半點樸實?他慢慢地走進,厲聲道︰「我怎麼會把你忘了?你這個小雜種!要是當年我就知道你是昆侖山的魔崽子,我又豈容你活到今日!」
冒襄勉強支起上身,嘴角盡是鮮血,冷笑道︰「好一個藏頭露尾的鼠輩,你原來……」
那王叔厲聲截斷道︰「我原來——我原來是堂堂的‘龍虎十三劍’!威震天南的‘獨火長明’!一劍蕩盡十洲的王中一!」
「那些道門的敗類固然可惡,可若不是你狗屁的‘六天混元道’橫插一腳進來,我天師道何至于此?我又何至于今日,像條狗一樣縮在山門里,靠舌忝舐自己的傷口度日?」
他越說越怒,走進冒襄身前,一雙手上藍芒愈盛,大喝道︰「死吧!狗崽子!」一道明藍色的掌風倏然向冒襄擊去。
冒襄慘笑一聲,閉目待死,想不到自己能從泰山逃回來,最終竟是死在天師道中人的手里。
「呼啦」一聲裂響在耳邊炸開,激烈的狂風掃在臉上,如被刀刮。冒襄睜開眼來,正好見得一道淡金色的流瀾截下明藍掌風,雙雙湮滅于無形。
面前的王中一忽地褪掉了滿臉戾色,「通」的跪在地上,朝著山洞的方向狠狠磕頭。
「天、天師,掌教師兄,您……您的傷勢好了?功力恢復了?」
他募得仰天大笑,有如瘋魔︰「哈哈哈哈……中一盼了多少年啦!就等著您老人家重振聲威,帶著咱們這群老家伙殺下山去,把當年丟掉的場子全找回來!中一雖然遠不如當年,這條老命也、也甘心交在您手上!」
他顫抖的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喜悅,忽起身向躺在地上的冒襄指去,道︰「正好殺了這魔崽子祭旗,為咱們死去的師兄弟招魂!」
冒襄訝然回頭,看著從洞中走出的人影,不由瞪大了雙眼——
老丈從洞中步出,右手掌心還有發出那記淡金色流瀾後的余煙,左掌中則托著那一顆「青輿珠」。他的面容依然清矍,然而竟似剎那間返老還童,原本密布的皺紋竟盡數不見,連頭發也大半回復了黑色!他臉上仍帶著哀愁的表情,然而一身氣度,卻的是宗師風範!這就是當年的圓明天師嗎?那個枯坐深山、愁腸百結的老人,和這個顧盼之間神光隱現的人,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圓明?
「中一兄怎麼還放不下?」他走到兩人中間,擋在冒襄之前,又道︰「我也並沒有恢復,我現在根本無力阻止你殺他。不過,如果你想殺他,也只得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了。」
王中一一臉驚慌,連聲道︰「中一怎敢對掌教師兄不敬!中一怎敢對掌教天師不敬!」
圓明天師雙目望天,喃喃自語︰「我有多久沒有看過這樣的天空了?」他此時全身仿佛被沐浴在一道溫潤的光澤中,像是即將要踏入仙境的神靈。
王中一也忘了要取冒襄的性命,只是定定的瞪著圓明。猛醒似的,臉上露出驚駭表情,從地上一躍而起,叫道︰「天、天、天師您,莫不是回光返照!?」
********************************
這苦情戲寫的我有蛋碎的前兆了,得把這段盡早結束,盡早結束……
雄起吧!小襄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