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過是沾著點血緣,天生便沒得選擇,本身又有什麼過錯?如果說誰當真有什麼錯,那也都是我一人的罪孽,和旁人沒有關系。」
圓明天師此時雖是粗布衣衫,卻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神采,如那一線月色和流淌的銀河,仿佛有種永恆的意味。
他沒去看一臉惶急的王中一,而是近乎貪婪的望著四方,迢迢星漢下的一切仿佛都成了無比珍貴的事物。光禿的石崖、詭譎的樹林、漫天的星辰、孤獨佇立的石塊,都是他已闊別二十年而不得見的東西。王中一不敢打擾他,等待著他熱切的目光漸漸消退,他听見天師喃喃的低語︰「如此山河,怎叫人看得夠……」
他的左手不經意的緩緩下垂,拳頭大小的「青輿珠」如有靈性,在他的指尖微作盤旋,便墜到地上。然後並無聲響,它像是被什麼托舉著,滾入了冒襄的袖口。冒襄此時已支起上身,手指和珠子踫觸的一瞬間,有一道熱流從中竄入身體。讓他驚訝的並不是傷勢一下子就有了可以感受到的起色,隨著那熱流涌入,他耳邊也響起一道聲音︰
「帶著這個珠子,去這個地方——這段仇恨原來和你無關,可你恐怕要一直背負了……我一生優柔寡斷,空有修為又有何用?這珠中所藏天龍封印,是當年佛門敗北後,我師尊親自加持的。我也不知揭開它是對也不對,然而到了這一刻,我不想再猶豫下去了。天下將亂,然而蒼生何辜?望你能……以此為念。」
他下意識的握了握掌心中的珠子,仿佛感到了某些異常的溫暖,他似乎看到背對著他的老人,背在身後的左手微微顫抖。然後他听到雜沓的腳步聲從遠處隱隱傳來,大多數人都在那一片樹林外止住了腳步,其中唯有一人向這邊走來。
王中一也訝然向腳步傳來的方向望去,沒等他看清來人的面目,便听得那里傳來一聲顫抖中混雜極度驚訝的叫聲︰「你,你是……」
他終于看清了來人,那兩個字也適時鑽進了他的耳朵︰「爹爹!?」
黑暗中走出來的張泯然滿臉愕然,今晚圓明天師帶來的驚愕已經太多了,可也沒有人能夠和張泯然相比。本該在二十年前已死去的父親乍然出現,而且圓明天師枯榮逆反後的容貌和他童年中的記憶全然吻合,甚至讓他以為是父親的英魂降靈人間,來看望他這個猶在苦苦支持的獨子了。
圓明天師細細的打量著闊別二十年的兒子,微微點頭,又緩緩搖頭。他太息一聲,嘆道︰「你也已經這麼大了,時光能給予衰老,也同樣能給予成長,果然抗拒不得。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想必時局已到了無法可想的程度。這本是我種的因,卻要你來承受,是我對不住你。不過——」
他話鋒一轉,眼中陡現厲芒,喝道︰「我張家人歷代以除魔為己任,焉有你這等行徑!你有生之年若不能將它剔除,我便不許你身後入住宗祠!」
張泯然被喝得冷汗涔涔,低頭不語。
圓明又嘆了一聲,道︰「罷了,你好自為之吧!你是知道我在這山中,特意來的?」
張泯然還沒從多年不曾感受過的嚴父喝問中恢復過來,聞言便到︰「我怎知爹爹竟在這山頭?我原是從‘子弟苑’里把冒襄的本命靈牌拿出來後,見得山門陣法有外人入侵的波動,才知冒襄已上山來了。哪知原是尋他,竟、竟能重見爹爹,您老人家尚在人間,真是太好了,孩兒這些年重擔在身,實在……」
在各種情緒的干擾下,他竟未發現圓明天師回光返照似的異常。
「把本命靈牌從‘子弟苑’里拿出來?你是鐵了心要把他逐出山門?」
他話里頭的冷峭味道任誰也听得出,張泯然忙道︰「父親大人明鑒!冒襄身世確鑿,已天下知聞。就算他並無悖逆之心,又是宗門後輩中的翹楚,以本宗今時今日的狀況,也實在容他不得。值此風雨飄搖之際,孩兒豈能冒險?」
圓明天師緊盯著他的雙眼,仿佛能看入他的心底,低聲道︰「這真是你的真心話?」
張泯然退了一步,別開頭去,道︰「孩兒不明白您為何如此發問。」
「嘿,你有你的緣法,他有他的緣法,天師道也自有天師道的緣法,都到了這時,我還何必操這個心?」他忽地轉過身來,向已經站起來的冒襄問道︰「我的那些話,希望你能慎重考慮。」
冒襄深吸一口氣,說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還不一定呢。交給一個將死之人去做,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親手養大的。」
最初仿佛噴薄欲出的光芒,漸漸在圓明身上減弱,此時則如細碎的星輝,在他周身縈繞不去。尤其是發絲上,清冷的光輝又將他變黑的頭發映成了灰白色。
「少慕長生,而至今日,可知其路蹉跎。欲求天道,又豈能繞得過人事?欲求出塵者,又豈能不先染塵?修為再高,原來,還是改不得本性的。」
圓明天師微微瞑目,星輝在他身上跳動不休,似要離體而去,卻像受著束縛,逃離不得。他又道︰「第十七代天師張泯然,听我遺訓!」
「爹爹!」就是在遲鈍,張泯然也看出了圓明天師的狀態,然而听得「遺訓」二字,仍如五雷轟頂,猛地跪倒在地,臉上已多了兩道淚痕。
「冒襄雖是六天混元道余孤,然而自幼在我宗修行,天性正義凜然,亦無劣跡。今雖迫于無奈,將其逐出山門,然而不得為難于他。日後,只要他不做損害蒼生之事,不主動與我天師道為難,龍虎山上下便不得有一指加于其身!」
張泯然緊咬了咬牙,道︰「孩兒謹遵。」
「我張圓明忝為天師,外不能抵御外侮,內不能振興宗門,堂堂正一天師道,幾乎毀于我一人之手,我實乃天師道創教以來第一位罪人!吾兒听命,我身死之後,尸骨成灰,便撒在這片山崗上,你不得為我舉行葬禮,也不許叫山上子弟知曉。無論我衣冠、手書及一應遺物,均不得放入祖師靈堂。我的名字,也不準列入宗祠!」
張泯然大驚,仰頭要說話,見了圓明天師決然的神色,不由一窒,顫聲道︰「孩兒謹遵!」
「好,很好……」忽然一陣山風卷來,他周身縈繞的無數輝光,頓時如同插上羽翼,歡暢的隨風而行,如在山間也繪出一道銀河!風聲里圓明天師的話音似有似無︰「月兌離桎梏,吾之所願……」
在場三人大驚,無不伸出手去,要攔住那輝光,然而清輝毫不停留的從指間滑過,又能挽留住什麼?他們眼睜睜的看著圓明的身體,因清輝的流逝而一點點淡去——及至最後,衣衫輕揚,落入塵中,他化作的地上銀河也已隨風飄過山崗。
難怪他說,我身死之後,尸骨成灰。
張泯然以頭戕地很久很久,驟然得到和驟然失去讓他失去了方寸,他寧願今夜不曾來過,也不曾見到過他。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從地上站起來,木無表情,又從懷里掏出一物,扔給了呆立在不遠處的冒襄,冷然道︰「剛才他的話你也听見了,我既然答應了他,就絕不會失言。可龍虎山,以後也不再是你說來就能來的地方,你下山去罷。」
冒襄捧著手中烏沉沉的木牌,不禁苦笑,這麼說,從此以後,他和天師道再無瓜葛了嗎?木牌正中心一點鮮紅亮的刺眼,他還記得很小的時候被硬逼著擠出了指間的一點精血,那疼痛記憶猶新,仿佛發生在昨天。本命靈牌上凝一點精血,被放入「子弟苑」中,就是天師道弟子的明證。從此後,山門禁制便能認出你來,無論你在山外遇到什麼仇家,只要躲進這片山中,就是安全了。而沒有這塊靈牌,則龍虎山中,舉步維艱。
「 啦」一聲,木牌被冒襄一握而碎,那材質也是少見的硬木,冒襄此時力乏,握碎了它幾乎便扯出傷勢來。然而被丟掉的東西,又有什麼存在的價值?他已不想再看到,他向王中一微一揚眉,道︰「你還要殺我嗎?若想便盡管來,我也不會束手待斃的。」
王中一還沉浸在圓明化去的哀慟中,搖著頭說道︰「掌教師兄的話我也會遵從的,你下山去罷——可若有一日你和本宗為敵,我就是性命不要,也必殺你。」
「只怕那時,你便力有不逮了。」
冒襄說罷,轉身行出,剛踏出一步,便又停住,直直的看了地上那一攤衣裳半響,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便徑自穿入了林中。林子邊上停留的幾人要攔住他,張泯然的聲音適時傳道︰「不要為難他,放他走。」
夜黑沉沉的,星辰雖明,卻照不亮山路,黑夜里只有一些更黑的影子勾勒出山的形狀。山風一道道打在身上,有一種冷澈的快感,讓他直欲月兌去衣衫,讓風吹得更徹底一些。
其實,他是想讓風帶走那些莫名其妙的惆悵吧?
那天看著折鐵下山時的背影,他除了惆悵,還有些隱約的喜悅。可這一次看著地上散落的衣衫,除了惆悵——他用力的甩了甩頭,想把多余的甩掉。
他猛地頓住腳步,眼中閃過一線鋒芒,他的頭微轉向右方,然後冷然說道︰「誰?出來!」
開始時,樹影嗤嗤,山風依舊。可冒襄仍一動不動的那樣站著,然後他右側的風便仿佛停止了,黑影里漸漸有一個輪廓被勾勒出來,全部現形後,風才恢復了流動。
「你也想要我的命?」冒襄看著黑暗中憑空出現的人說。
「哪能啊,冒老大,跟我你還開這種玩笑。」來人一副嬉皮笑臉,完全不顧及冒襄此時的感受。
「真不愧是冒老大,還以為得了這個寶貝,能在你跟前大大的露一回臉呢。女乃女乃的,還是媽的手忙腳亂!」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他的手在自家的大肚子上拍了又拍,身後那件滿是鶴羽的玄色大氅煞是好看,可披在他肩上還真是不搭。
「那是想比試?也罷,以後也未必能夠了,今日就讓你贏一場吧。」
盧胖子臉上露出正色,道︰「你什麼時候這麼愛開玩笑了?都火燒眉毛了,還有這心情!別走這條路啦,那姓張的嘴里說的好听,其實沒安好心。他是要借刀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