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一、塞北

作者 ︰ 奧雷連諾

()天已經y n了幾個時辰,這時候終于紛紛揚揚的下起雪來,忽增的白s 讓世界顯得純淨許多。雷霄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掌心,並未被體溫融化,呈現出完整的六角花型。

他回頭問道︰「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吧?」

「我怎麼知道?這一年都在外頭晃蕩。」完顏真吊兒郎當的在後頭跟著,也不知哪兒扯來的一身衣裳,上邊緊巴巴的繃的肌肉都顯出了形狀,那褲子卻肥的像兩片裙擺。也怪不得他,自打被從地底下起出來以後,就跟著雷霄趕路。原本身上那件衣服實在不像話,因此路上偷偷進了家農舍,順了這麼套衣服上身,他總算良x ng不壞,知道留下幾顆碎銀子。

「這長白的景s ,果然是雪天里看的最怡人。」這一路就只要他們兩個,繁弱折回昆侖,寒顏則跟著他去學幾天弓術,之後則自去塵俗里看看,雷霄準了他兩月之期。這兩人的腳力世間少有,天山到塞北六千余里,不到三個r 夜這就眼見著了長白莽莽群山。

「怎麼,你以前來過?」

「那是早幾年了吧,可惜那次的節氣太早,沒遇上落雪,也沒看過這景致。」雷霄手指著那半被雲層掩埋、半在雲層之下的雪山道︰「早听說長白山上有一處千尺寒池,上回來的匆匆,這回時間算得上充裕,不如完顏兄現在陪我一道去見見,盡一盡地主之誼?」

完顏真連忙搖頭,滿臉不以為然的樣子,你倒是輕松,我那師尊晚上一r 就是多一r 煎熬,豈能先陪你游山玩水?

雷霄不過一笑了之,一邊大步向前而去,一邊大聲道︰「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哈哈!哈哈!」

三r 同行,是兩人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次,這個從相識之初就如在雲端的男人,也終于讓他看到了些屬于凡生的一面。可在完顏真眼里,他越是真實,就越顯得不可捉模。他是當初在外游歷,在天山與他結識的。當時雖覺得他深不可測,卻也只當做是天山哪個宗府中的高弟。而他那是籍籍無名,即便在塞北算個王子,可一個邊疆游民部族的王子,又算得個什麼?他一直認為那是年輕人的傾蓋如故,他自視甚高,然而也清楚以雷霄之能願與他結交,是自家的福分。兩人前前後後也不過數度見面而已,然而以他這樣的碎嘴,也足夠把自家犯愁的那點事兒抖落不少出去了。

從雷霄提供給他情報、告知他微服出巡的中原皇帝的行蹤時起,他才開始意識到這並非是那麼雲淡風輕的一段交情。他沒想過雷霄會是個閑雲野鶴般的人物,卻也沒料到他會是當年的昆侖遺孤,而更以取代了洪崖先生成為青紅嶺的新一任掌握者。而他到底還有多少謀劃?他的復仇之路到底要通向何方?自己是不是只是其中的小小一道鏈條?思緒至此,完顏真則不免心情糟糕。

人道近鄉情怯,完顏真也不能免俗。他自听得北邙山月復化作一片幽泉死地、入中原尋找鎖魂玉以來,可以說事事不成,反而將父親和師尊辛苦建起的血魂軍團折損多人。女真一族地方偏狹,人口又少,在塞北上百部族中雖執牛耳,但畢竟是在契丹人和漢人的y n影下討生活。似那等對族王忠心耿耿又神通高強的人,每一個都是巨大的財富,是成片的草場和成千白頭牛羊也換不回來的。完顏真知道,在中原人心目中,把修士的價值和牛羊與草場相比較簡直是侮辱,可是牛羊就是他們最直觀的財富。

「完顏兄,你腳下長了釘子嗎?怎麼越走越慢,可有心事?」這回反是雷霄催促他了。

完顏真顧左右而言他︰「我只是想敝處簡陋,怕雷兄見笑。」

「簡陋嗎……那想必是不能與中原沃土相比的。可不就是正因如此,胡馬南望,也早已種進了每個人的心頭。」

完顏真心里咯 一下,偷眼去看雷霄,卻見他面s 如常,不過是隨口而言。雷霄依舊大步向前,未曾看他一眼,卻笑道︰「兄台不必如此,我帶著它來,便是玉成此事。」說著晃了晃手中竹簡。

完顏真按下疑慮,道︰「有這樣的絕世奇書在手,雷兄就不想看看嗎?」

「絕世奇書……」雷霄望著手中的竹簡,不知為何失笑︰「哈哈——老天真喜歡與我開玩笑,讓我兩次拿到寶書,卻都不願讓我一觀!你當虞景升不惜代價來破解這上面布的鎖,旁人卻能夠毫不遮掩的看到書中內容嗎?」

「啊?你是說虞景升破了道鎖,也只有他自己能看?那、那、那這參同契要來何用,雷兄又何苦來塞北消遣我!」

「莫急莫急,這道鎖可難道天下人,卻難不倒尊師。」

地勢開始沿著山勢的走向延展,除了一些松柏,山上已少見綠s 。不時有一兩道清澈的河流從山間流淌下來,雪落在水中,載浮載沉便即消融。完顏真每每掬一抔溪水,仰頭痛飲,那暢快的神情如飲瓊漿。

「這些水都是從長白山上流下來,是母親的r 汁,我已經好久沒有喝過了。」完顏真向著北方一指,叫道︰「看!那就是我的家!」

從長白山上分出一條平緩的支脈,向西延伸,而北方在支脈的延伸出便顯出了一片廣袤的平原,那里分布著連綿的瓦房,雖然分散,卻井然有序。雪紛紛揚揚,為這座山中的聚集地增添了生活的氣息。在瓦房當中,還有些高層的建築,雖然遠稱不上富麗堂皇,可也有著獨特的韻味。那些建築和中原的似是而非,讓雷霄一時也看不出源頭何處。

「雷兄一定以為我們女真人都住在帳篷里吧?其實這片房屋最老的已經存在近百年了。最初只有不到一千人肯住在這里,後來越來越多的族人發現,木頭和泥土做的房子更能抵御寒冷,這里的河流、大山和土地足以活命,現在這里已經住了四萬余人,差不多已是全部族人的十分之一。我們依舊捕獵、抓魚、放牧,可我們也學會了耕種、紡織和鍛造。最初的房屋是高麗的朋友幫我們建起來的,後來我們自己也學會建造。哈哈,你瞧那個平頂的小樓,便是我們女真人自己設計的。」

「好一片富足景象!」雷霄目露j ng光指著腳下的那道山脊︰「可這樣冰冷的土地可養不活五十萬人,更何況塞北還有許多其他的部族!厲兵秣馬,豈不正得時?走,帶我去參見貴族王!」

兩人一路疾行,在街道上引來不少側目。許多人認出了完顏真是族王的獨子,趕上來打招呼,完顏真是個好事兒的,可不就想一把握住手敘敘舊、說說一路上的奇事,奈何他把王宮指給雷霄看後,就被一把扣住手腕,拉著飛奔而去。

所謂王宮,拿到中原去實在還算了些,富庶些的縣令恐怕也不屑居于此間。有從人將兩人引進去,雷霄也懶得去看四周陳設,只見一個面目英偉、與完顏真有六分相似的中年人迎上來。這人便是女真部的族王完顏極烈,先與雷霄見禮,才與自己兒子敘話。

听得完顏真說清楚情由,完顏極烈也微微動容,聲音中有一絲掩不住的顫抖︰「公子手中的參同契,真的能,能讓魏先生月兌離苦海?」

「這是他求了一輩子的東西,我若不是有幾分運氣,也得不到它。」雷霄將之直接遞給完顏極烈,等對方微微顫動著接過去時,才擲地有聲的道︰「我只希望族王立時傳檄塞北,聯絡所有部族,盡起兵甲,做好全面戰爭的準備!」

「這個……公子是要向何處用兵。」

雷霄輕輕一笑︰「族王心里清楚,何必還多此一問?」

「只是,似乎倉促了些——況且以我塞北諸部蚍蜉之力,想要撼動大樹,豈非不自量力?」

「我自然不會強人所難,想必大王也已經收到風聲了,自然有人願與大王等並肩而戰。至于倉不倉促,非常之事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我並非以此為籌碼,來與大王做交易,只是提出這兩利之事而已。參同契已在大王手中,因此大可不必因此而影響大王的判斷,我希望大王能夠慎思之。」

完顏極烈面s 凝重,凝眉想了許久,才猛一拍手,道︰」好!我這就去傳令!」

「等等!」

完顏極烈愕然轉身,雷霄才道︰「近r 西方將有來客,大王最好使人沿路留心的好。」

完顏極烈愣了一愣,若有所得,道︰「公子交游之廣,讓人驚愕。」又將參同契交給完顏真,「把這個給你師尊送去,越快越好。」說罷便轉身從後廳去了。

雷霄輕怕完顏真肩膀︰「走吧,對魏先生我久慕大名,很想見上一見。」

雖然之前有過很多猜想,可直到沿著洞口向內走出數里,雷霄也未想到「魏先生」竟是用這樣的方式保全住了x ng命。這片深入地下的洞穴中充斥著某種濃郁的氣息,讓他仿佛回到了酆都鬼城。可酆都中的是數百年滲漏出來的黃泉之氣,雖然冰冷晦暗,卻也在某種程度上純粹之極,而此處則遍布血腥鬼氣,混亂、猙獰、和無盡的對生的渴望。

難怪除了完顏真和血魂軍團,無人敢擅自進入洞穴。深處,暗無天r ,只有洞壁上不知名的事物散著隱隱紅光,讓人堪堪可以視物。更深處,有玄黑之池吸盡了光芒,讓人無法看清,可雷霄還是看到了,那池中正有個人安然而坐。

他知道,那就是柳婆婆和虞景升的師兄、魏伯陽的三徒之一,魏西園。那池中之物他也不能盡數看個分明,死魂有之、地府鎮魂之氣有之、純粹從九幽提出的至粹亦有之,這是他無法理解的鬼道。他只知道,能夠讓他延命千年的法子,不僅酷烈,付出的也一定比得到的更多。除了這自囚的洞府,他還要不停地忍受著多少折磨呢?

原本完顏真曾希望得到中原皇帝的生魂,這樣他就能集齊四顆真龍之魂,解救他師尊出苦海。他一身修為泰半也走得鬼道路數,難怪對鎖魂玉如此渴求。

完顏真跪在池子數丈之前,顫聲道︰「師、師父,我終于,終于得到了參同契!」

池子里起了微微波瀾,似乎是池中人動了一下。參同契在完顏真手中忽的放出淡淡光芒,且微微顫動,他連忙松手,竹簡便自行向池中飛去,沒入黑暗中。雷霄忽然道︰「虞景升前輩曾以魄力解開道鎖,得窺伯陽真意,然而似乎好高騖遠,非他所能駕馭,因此他已經身隕了。」

「哦,是嗎?」

池中的人終于說話了,意外的清秀,如果閉上眼楮,會錯以為是江南某個詩詞集會上,灑然的盛名文士在發問。

「虞師兄向來心高氣傲,其實師父留下的安排原本很好,只是他覺得不足夠。今r 才吃下苦果,也算難得。」他像是在說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竟全然沒有感情波動。

雷霄又道︰「為了參同契,完顏大王應許我,願集結塞北之兵,出兵中原。」

「你可能給他們指向了一條不歸路。」

「但也可能是一條復興之路。塞北之地,你難道覺得能容納得下一個心比天高的民族嗎?」

「我教給了他們鑄劍的方法,卻並未告訴他們怎樣用劍。也許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找到正確的使用方式。」

雷霄向池子深鞠了一躬,道︰「望前輩早r 走出此洞,或許未來仍有再見之r 。」說罷也不等完顏真,兀自轉身向洞口走去。他走出不遠,忽然又回身問道︰「我忽然有一個疑問,不知道魏先生肯不肯答。你是憑著什麼樣的執念才活到現在?」

魏西園的聲音中終于多了一絲悸動︰「執念……執念嗎?我已經活得太久了,早忘記了為了什麼而活。」

雷霄微微皺眉,心想,這可不是我希望听到的答案。他無聲的一嘆,轉身快步走出了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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