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成功阻止了一場屠殺,可是當時的四人並沒有半點得勝後的喜悅,相反,站在尸山血海之前,神情一個比一個的茫然,心里空落落的,目視著無盡的遠方,沒有焦點。
除了銷聲匿跡百多年的魔道,殺戮都是修行中的忌諱,修行者畢竟還在五行之中,仍舊是人,未曾超拔到更高的境界,屠殺同類勢必會讓y n影侵入元神。滿手血腥,則心魔必生,除非是到了神或佛的圓滿境界,才真能達到萬邪不侵。因此佛講業力,道稱功德,惟其仍在修行中、未臻圓滿者,當循此而得悟。至于那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天心流轉,神佛也難以企及的至境。
當鎮外的打殺聲停歇,殘留的胡騎漸漸遠去時,鎮子里極少數沒有走的人大著膽子拆掉門窗上的木板,走出屋來。只有閔水荇還能稍稍看出點原本的模樣,其余三人如同穿了一身污血鑄造的鎧甲,甚至只能從形體上分辨出是人,散發的腥濃血氣數十丈外都能聞到。看到這樣四個站在尸堆之前的人,鄉民們露出比見到胡人更驚恐的表情,如同見了妖魔。
四人只能苦笑的看著,堅持到最後的鄉人們一頭扎進自家屋門里,片刻功夫就背滿了大包小包,趕著各自的牲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奔向相反的方向。沒過多久,小鎮就變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空城。
其後,四人無暇停歇,徑自趕往興慶府。在上京路時,子杞只隱隱約約感應到凌海越在西方。然而進了西涼,那感應卻混化開來,反而再不能找到明確的方向,便如人舉著巨大的火把照映自可看到光路的方向,可當你站在火把照映的光亮中,四周都是火光,又如何分辨其指向?沿途上,四人在一條大河里徹徹底底洗淨身上血污,看著流水帶走的一大片血s ,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劫後余生的興慶府已淪入西北諸族聯軍之手,城牆上到處是當r 攻城時留下的痕跡。其時黑水、白馬兩鎮的兵馬被疑兵牽制在肅州一帶,興慶府中唯有西平軍鎮馳援的兵馬,加上原本的守軍亦不過三萬。興慶府雖是西涼首府,然則城牆老舊,久不經戰事,許多用于修葺防務的經費卻不知被官員們用到了何處。攻城之戰堪稱慘烈,守軍盡皆捐國,城牆也在戰事中坍塌了多處,而攻城一方也付出了近兩萬條人命,傷者更是不計其數。
此城當年是夏朝國主興建,黃河之側,何等形勝,本擬為立國之都,據西北而鞭撻中原,自此國祚興焉。安知都城落成不過十數年,黨項一族便被趕出西涼,徒留的城在人非?李延慶入城後,曾下馬立于城門下,手撫城牆,良久怔怔不語。然而他入城後的第一個命令,卻是命人把城池的東西兩個大門拆掉。
萬幸的是,李延慶身為黨項人的將軍,自詡為李唐後裔、華夏正朔,行事自然也頗有幾分儒將風采。他強硬的駁回了吐蕃和回鶻兩軍統領屠城的提議,讓興慶府免受另一場劫難。
冒襄四人都受了些傷,只是尋常藥石對他們這等體質已無甚效用,城關新破,市面上又哪來的什麼名貴藥材?入了城來,燕玉簟說是去各大衙門府庫或是達官貴人家里尋些事物補身,便沒了蹤影;閔水荇則自去熱鬧地方逛逛,興許順手掏些趁手香料;冒陸二人隨意找了個酒家,對酌起來。
酒家歷來是消息的集散地,流短蜚長這里盡能听到。酒樓分了上下兩層,坐了半數,兩人只在樓下選了個好位置,店小二閑來無事就坐在旁邊一桌,嘴里還念叨著,把黨項、回紇、吐蕃、靺鞨等都罵了個遍,嘟囔著因這戰禍,十停食客去了五停。
那一邊卻有個闊臉漢子耳尖,低聲說道︰「你這小伙兒別不知足,胡人進了城,你還有生意可做,該是要燒高香哩!你沒听說東北邊兒,女真人才叫一個凶狠,平津府的街道都走不成馬車了。為甚?被那老百姓的尸首鋪滿哩!」
「哪里說到那麼遠去,就說西邊河口縣一路往肅州、瓜州那邊去,八百里路上,尸首枕籍,可到處都是人命啊!狗r 的蠻夷崽子殺紅了眼了,上百股流寇,真把咱西涼的大好山河糟蹋的不成模樣!休說鄉下的百姓無處安身,就是宣化府和西涼府這兩座沒陷落的大城,也是人心惶惑,听說城門終r 緊閉,一個多月來都無人敢出城啊!」說話這人粗通文墨,果然也比先前那位清秀一些,說罷呷一口酒,搖頭哀嘆。
店小二狠狠地道︰「等朝廷的大軍開到,管叫他們一個個都償命!」他卻還知道如今風聲緊,聲音壓得很低。
「朝廷?嘿嘿,朝廷!大同府和燕雲之地盡入敵手,北方門戶洞開,朝廷還有什麼心思來管西涼!如今蠻族起兵兩個多月,咱們也淪入敵手近月了,諸位可看到過什麼朝廷大軍?我看吶,自顧不暇,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吧!」
另一桌上也有人低聲道︰「孫先生這話有些負氣吧?朝廷坐擁百萬雄兵,先前不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才連連失地。如今已然穩住陣腳,豈能再任由蠻子們猖狂?我可听人說,如今河南河北路、兩浙路、荊湖兩路的大軍都已北上了,連太原楊家軍也已兵叩大同府了!嘿,我听說這一回蠻子的大統帥就是那契丹國主的大兒子耶律瀚海吧?這人還是什麼名將呢,怎偏生挑了冬天這麼個時r 起兵?起初風風火火,如今佔了點兒地盤,卻又按兵不動了,等到咱漢家的大軍集結起來,便要他把吃進去的都吐出來!」
那孫先生是個有見地的,未被這一番話唬住,反而借了酒勁兒,移凳到那人跟前,徑直問道︰「那你說他耶律瀚海為何取了冬天起兵?當真是一記昏招?」
那人有些吃不準,結結巴巴道︰「你,你還有什麼高見?」
「高見不敢當,我只知道胡人們在苦寒的地方呆久了,往南里來,這一般的冷勁兒是不在話下的。試問這冬天打仗,是他們吃虧,還是咱們吃虧?朝廷在增兵,蠻子們就沒有增兵?再者說,之前他打下偌大地盤,現在反又按兵不動,卻是為何?想來咱們北邊的邊防一向堅固,胡人雖是趁其不備,打下來到底也是傷筋動骨的吧?如今休養休養,可不正和了兵法之道?朝廷急火火的往邊疆調動大軍,可到時候一邊是以逸待勞,一邊是疲兵,這勝負之數可就不好說了。」
這人說的顛三倒四,卻有幾分道理,听的子杞暗暗點頭。他一路從契丹過來,還知道此時用兵,卻也是因為北地的冬天實在是不好過,多少胡人與其窩在雪地里受苦還不如南下博一個行伍功名,征兵也比平時容易。另外,這一路來,他們不止一次看到一車車的糧隊,從四面八方匯入契丹人和女真諸族佔據的城池。這就是要打持久戰的意思了,而趁著此時休養,想來耶律瀚海也能積累出足夠使用的軍資。
而大同府和平津府果然失守了嗎?子杞仰頭喝干一杯,劣質的酒漿像是在喉嚨里蝕開了一條溝壑,真奇怪怎麼會有人愛喝這樣的東西,更奇怪的是自己怎麼會也喝了這麼多?他又為自己滿了一杯,再要舉杯,卻被冒襄按住︰「戰爭,就留給該關心的人去關心吧。我們只要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子杞抬起頭,略顯茫然的看著他︰「可是,我感應不出他在哪兒。」
「那就把他揪出來!既然連大玉關的人都已隨軍,這個老狐狸沒道理不在軍中的。可惜沒能把那個用刀的殺掉,現在凌老狐狸一定知道我們來了。」
「西涼有二十萬的大軍啊,這興慶府里最少也有幾萬人。難道,我們要和所有這些人對抗嗎?」子杞又想起了小鎮外的戰事,忍不住有一些反胃。
「也許吧。」冒襄輕輕的道,話音中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們必須抓住那老狐狸。他身體里寄宿的可是貪妖啊,就怕他把這個‘貪’字傳染給所有入侵者!」
這時不知是誰「噓」了一聲︰「都別吭聲,蠻子兵來了!」一時間人人噤聲,飯館里異常安靜。
隨後幾天,冒襄等人輪流在知府衙門等重地巡視,想要找到一些線索。興慶府中不乏高人,除了天山修士外,還有許多樓蘭、高昌等更西之地的異人隨軍,因此幾人都異常謹慎。只是可惜,凌海越仿佛真的與西北聯軍毫無瓜葛,這里嗅不到他的一點痕跡。
終于在第四r ,冒襄發現了某些不同尋常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