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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竹林,佟氏看見一片空曠潔白的世界,孤立著三間草堂,心跳加快。佟氏站在草堂前,用手輕敲了敲,柔聲道︰「夫子在家嗎?」門‘吱呀’開了,一張熟悉親切的臉,看到佟氏瞬間,眉頭上挑,沉靜的深眸露出驚喜。道︰「佟姨娘來了,屋里請!」娘倆進門,禎哥大禮拜見了先生,佟氏一旁道︰「多謝先生費心教導,先生辛苦,備了薄禮特來給先生拜年。」把幾盒子禮放在桌案上,安仲卿一向溫潤無波的眼底,卻有一點亮光跳動,看著佟氏,道︰「在下才疏學淺,有負佟姨娘所托,慚愧!」又說了幾句客氣話,禎哥看左首書房里書架上琳瑯滿目,眼楮直直盯著里間看,安仲卿見狀,和藹地笑著對他道︰「賈禎,去書房看看,有你喜歡的書籍,先生送你幾本,走時拿著,回去仔細閱讀。」禎兒巴不得一聲,雀躍著跑去里間。趁著禎兒不在,佟氏忙低聲道︰「安先生節下沒家去,一人孤苦,節過得也無甚滋味,我心里一直惦記著……。」說到這,覺得造次,一時臉紅,有點說不下去了。話鋒一轉道︰「上次生病多謝先生照顧,想答謝先生,一直苦無機會。」安仲卿急道︰「我听禎哥說了你家的事,才知道你差點喪命,我…….」。說著,眼底一抹痛楚。不覺伸手抓住她的臂膀,道︰「我原來不知道,你的處境這樣糟糕,只以為你過得不好,卻不承想……。」說罷,捏著佟氏胳膊的手竟有點抖,手上加了力道,佟氏眉頭輕蹙,安仲卿才知覺把她弄疼了,放開手,歉意道︰「我也是一時心急。」佟氏動容,在這冰冷的世上,還有一個關心自己的男人。安仲卿看佟氏一泓純淨的秋水中漸漸泛起漣漪,不由心中一蕩他眼底那抹亮色更加耀目,沖動下拉過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道︰「睿王出征漠北,力邀我去軍中效力,我考慮在三,已然答應。」佟是大驚,一時無措,道︰「先生要去從軍?」安仲卿用力握住她柔胰,堅定地道︰「本來我是閑雲野鶴,皇上屢有讓我效力朝廷之意,我卻不想從政,可……。」雙眸炯炯,深情凝視佟氏道︰「可一想你受難之時,我卻無一分能力護你,寢食難安,此次若得立下軍功回來,皇上和睿王面前也好說話,雖不敢說一定能救你娘倆出去,可總比現在眼看你遇險,干著急卻無能為力來得心安。」佟氏驚呆了,他這篇肺腑之言,不知多打動她,她心軟作一團,默然落淚,竟一時說不出話來,有一個人為她不懼生死,這是何等樣的深情,以至讓她無法承受之重。他骨節堅硬的手輕輕為她擦去眼角的淚滴,聲兒輕得似春水般的柔,道︰「等著我……。」她含淚,用力點點頭。他輕擁她入懷,貼近她鬢邊,喃喃道︰「你凡事要小心,等到我回來。」她伏在他胸前,啜泣點頭,哽咽低語道︰「你也要小心。」不能久待,二人不舍分開,佟氏招呼禎哥回去。出門時問︰「幾時走?」安仲卿道︰「最快要半月。」佟氏和禎哥告辭往回走,佟氏不知是喜還是悲,喜的是終于有了盼頭,悲的是安仲卿此去,能否平安回來。失悔,方才該攔著他才對,怎麼為自己一己之私,讓他冒如此大的風險,但他意已堅,未必能勸動,佟氏心亂如麻。禎哥看母親不說話,好奇地看著她道︰「娘,夫子說去那里?」佟氏道︰「去軍中。」禎哥吃驚道︰「夫子不在咱們家學了?」佟氏嗯了一聲。禎哥納悶道︰「夫子教得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佟氏怎能和小孩子說出真情,便道︰「好男兒志在四方,為國盡忠。」佟氏回房,一整日,心神不寧,想為安仲卿做點什麼,翻箱倒櫃找了一整塊竹青細棉布,比量下,夠做個長衫,放在外面,又找了幾塊做鞋子用的零碎布頭。夜深人靜,佟氏听外間挽香發出輕微鼾聲,撥亮燈盞,拿出那塊布料子,本打算做個長衫,又改了主意,軍中打仗,穿著長衫多有不便,又改成短衣褲。佟氏比量著自己,想安仲卿高矮,自己只頭略低,伏在他胸前,高矮正好合適,不由臉紅,怎麼想這些去了。估量長短,古人衣裳不似現代人要求高,一般以寬寬松松為好。這就容易多了,不管怎樣,好歹一番心意。佟氏鋪子長條案幾上,把布放平,化了線,細心剪裁了。坐在燈下,一針針,一線線細細縫制起來。針線做了大半夜,實在困極了,伸伸懶腰,沖著亮處看,針腳細密,勻稱。又看外間天,已快五更,才上床歇下。年初八,佟氏去上房請安。迎面遇見鄒姨娘,鄒姨娘穿桃紅色緞面襖子,同色棉裙,頭上插著重重的鳳頭金釵,鳳口餃著一串大珠子,看見佟氏用手扶了扶頭上金釵,意在引起佟氏注意。佟氏善解人意問︰「妹妹眼拙,姐姐這釵值不少銀子吧!」鄒姨娘借機忙炫耀道︰「這是節下三爺賞的,說我沒像樣的頭面,趕明個著人打一套。」說罷,又扶了扶頭上的釵,臉上笑很得意。佟氏奉承她道︰「姐姐自小就跟著爺,自是比我們來得親近。」鄒姨娘更加得意,突然眼珠一轉,湊近她道︰「妹妹知道嗎?四房添人了,听說四爺在任上納了房妾。」佟氏裝作不知,道︰「是嗎?四爺人正派,想這妾也是好人家女兒。」鄒氏撇撇嘴,哼了聲,道︰「好人家,連我等都不如,是個風塵女子。」佟氏想起溫文爾雅的四太太,四爺這是吃膩了換換口味。微嘆,道︰「四太太就快生產了,不知是什麼心情?」鄒姨娘也嘆道︰「听說這女子已有了身孕。」佟氏心里暗想,不是入了勾欄,老鴇就給服了藥物,不能生養,四爺品性正派,從不拈花惹草,能奪得四爺的心,看來這女子不是平常之輩。到了上房,小鸞已早早到了,頭上遍插珠翠,傅粉施朱,粉光若膩。二人行禮問安,站立一旁,賈成仁與王氏用過早膳,閑聊,賈成仁沉聲道︰「安先生要辭館,家學無人授教,一下子又無合適人選。」王氏一愣,道︰「好好的怎麼就辭館了,上那里找像安先生這樣學問好人來教。」說罷,頗為遺憾道︰「我剛說過了節,軒哥送去家學里。」賈成仁道︰「安先生已答應睿王所請,輔佐睿王,遠征漠北。」王氏震驚,道︰「安先生不是避世不出仕,怎麼突然改變主意。」賈成仁搖搖頭道︰「我也納悶,不可思議,人家的事,不方便說,也不好細問。」倆夫妻一陣長吁短嘆。佟氏這幾日夜里做針線,困乏,晌午吃過飯,就迷迷糊糊睡去了。一直睡到黃昏時方醒了,見屋子里模糊一片,已看不清室內東西,想時辰不早了,這一覺竟睡了這麼久,大概是丫鬟不敢叫醒她,也樂得逍遙。節下這幾日,她給下人們放了假,輪著當差,沒差事就出去找好姊妹玩。佟氏翻了個身,正好模到兄長給大女乃女乃盧氏節下的分紅銀子,就起來,預備去大房給大女乃女乃盧氏送去。此刻,盧氏卻在老太太上房。事情起因是大太太要給耀哥納妾的事,大女乃女乃硬是不吐口,大太太一氣之下,揮手打了大女乃女乃盧氏一巴掌。這一巴掌當著下人的面,讓盧氏如何受得了,她不服,梗著脖子把臉湊過去,讓大太太打,大太太氣得差點背過氣去,眾人拉勸住了。婆媳鬧到老太太處,大太太顛三倒四,說個不清,老太太直皺眉頭,待她說完,老太太看向盧氏,想听她怎麼說。盧氏捂住臉,委委屈屈,細聲細氣道︰「牛不喝水不能按牛頭低,小爺有意思我房中的喚作秋靈的陪嫁丫頭,孫媳婦正預備挑個好日子,開了臉,收做房中,一並把房中一等大丫鬟如煙也給了爺」。老太太深深看了盧氏一眼,盧氏像足了受氣的小媳婦,老太太心里話,這孫媳婦是受了那個高人指點,估模著是這幾日回娘家,娘家人出的主意,大太太可不是這兒媳婦的對手。老太太看大太太此刻怔怔地,無言以對,心里微微嘆口氣,這大媳婦性子有點左,遇事拎不清。這孫媳婦自持出身高,也不是個好惹的,兩個人夠一說。老太太和顏悅色地對盧氏道︰「孫媳婦,大太太是你婆婆,你也是個知禮的孩子,不比那小家子出身,你婆婆也是著急抱孫子,這事擱在誰家都一樣,就比方你們盧家,听說你那弟婦一年未懷上,你兄弟就納了妾,你婆婆的心思也不難懂,你這孩子既能主動給耀哥收房,足見你是顧全大局的賢媳」。老太太又對大太太道︰「你當年千挑萬選的,以至耀哥兒到了及冠,才挑上這麼個媳婦,按說,也沒什麼不滿意的」,說著瞅了大太太一眼,大太太此刻若不是當著媳婦的面早就月兌口而出,自己腸子都悔青了。看大太太臉色難看,兼之懊悔不跌,老太太微微搖搖頭,心里嘆氣,又道︰「孫媳婦過門日子短,你也不用太著急了,她小夫妻的事,你就放手讓她處理,兒孫自有兒孫福。」看大太太表情委屈不服,知道她心結所在,又道︰「你是看二房有子著急,這我知道,可別的事能急,唯這事急不得,依著我看,在等半年,就滿三年頭,若孫媳婦還有那倆通房還未有子嗣,你在往她房中放人,到那時,就是孫媳婦也沒有話說」。說著,又朝盧氏看去,道︰「孫媳婦,你看這樣可好?」盧氏見老太太發話,咬著唇,忍住心里不舒服,勉強點點頭道︰「孫媳記下了」。老太太又看著她沉聲道︰「你婆婆是長輩,說得有理沒理,你做小輩的只有听的份,我賈家以孝治家,賈家門里沒出過不孝的媳婦,別說是你,就是你婆婆,你問問,我說的話敢不听嗎?敢頂撞我這嫡母嗎?惹惱你婆婆,旁人不說,你男人能答應?日久就離了心,想拉回來都難,你若認命,日子還能過,若不認也只有一條路,你想走嗎?」大太太初時覺得委屈,以為老太太偏心,向著孫子媳婦,及至听老太太說等半年,暗自咬牙,就在等半年,看那時你還有什麼話說。又听老太太替她教訓兒媳,而且句句在理上,氣才慢慢消了。盧氏低頭無話。老太太看二人都心悅誠服,道︰「鬧了這半天,我也乏了,你婆媳下去吧!」。盧氏大概听了老太太的話,性子有所收斂,起碼老太太一點說得對,惹惱婆婆,丈夫不依,不想夫妻鬧僵,忙先一步上前,扶住婆母。大太太當著老太太面,也不好怎樣,任由她扶著手臂,離開。出了門,一甩手,大步先走了,身後小丫鬟緊走才跟上,大太太小戶出身,平足,因此走得飛快,把三寸金蓮的兒媳撇出老遠。大女乃女乃盧氏,看著婆母背影,心不愉,埋怨父母定親時草率,沒打听明白。這婆媳出去後,單家的道︰「這大房婆媳鬧成這樣子,將來可怎麼好」。老太太歪在炕上,松散下筋骨,道︰「瞧著吧!不算完,日後還有的鬧,這大媳婦,人糊涂,孫媳婦出身好,驕縱慣了,不服軟,讓耀哥左右為難,在中間難做人」。單家的道︰「奴婢看大太太降不住大女乃女乃」。小丫鬟跪在炕里給老夫人捶腿,老太太舒坦了,半闔眼,道︰「我早就說選個家世一般的,大媳婦不听,如今吃了苦頭了,若選個家世稍差一點的,還不是由著她拿捏」。單家卻有點傾向大女乃女乃,看房中沒外人,道︰「但凡差點的,有的氣受」。老夫人慢慢闔上眼,道︰「千年的媳婦熬成婆,都打這時候過來的,想當初……」,說話聲兒弱下來。佟氏去大房路才走了一半,就听說大女乃女乃婆媳鬧起來,就折回,邊走邊想︰「大女乃女乃夠難的,這賈府女眷沒幾個日子過得順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