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氏和徐媽媽從盧府出來,坐上轎子,徐媽媽道︰「老奴瞧著如今盧大女乃女乃氣色好多了,人也豐腴了,性子也活泛了……」
佟氏感嘆道︰「大女乃女乃和離這步是走對了,夫妻若勉強在一起,多了個怨婦而已。」
徐媽媽道︰「听說賈府抄家是盧大人帶人綁得大房人,下令直接投到大獄。」
佟氏無言,半晌道︰「做人還是要留些地步,大房的人就是不懂得這一點。」
徐媽媽道︰「盧大人心狠手辣,做得也夠絕的。」
佟氏道︰「有些人你招惹上,早晚招致大禍。」
佟氏突然想起一事,頭探出轎窗,忙招呼轎夫去商街鼓樓南門。
轎夫應聲,朝正南官道飛奔。
佟氏縮回頭,對徐媽媽道︰「年下了,我想去牢中看看賈三爺和主母王氏,尋思著做兩件過冬的棉衣,自己上心做的暖和舒服。」
徐媽媽‘哎’了聲,道︰「主子心地良善,怎麼老天就不給個好夫君,本來看安大人對主子不錯,想這回終身有靠,可又是有家室的。」
徐媽媽長吁短嘆。
佟氏盈盈一笑,道︰「沒男人我一個人過活,不是也挺好的嗎?」
徐媽媽正色道︰「那怎麼行,女人家終究是要有個依靠。」
佟氏擁著徐媽媽,撒嬌地道︰「媽媽,不是還有你陪著我嗎?」
徐媽媽發愁,被她搖晃得軟了聲兒,道︰「老奴要是先走了,主子一個人,可怎麼好?」
佟氏嬉笑著道︰「您老先走也不放心,還是跟閻王爺好好說說,多活些年,也好陪著我。」
徐媽媽讓她鬧得無可奈何笑了。
轎子停住,外面男人粗聲喊︰「夫人,到了。」
佟氏和徐媽媽下了小轎,已到商街口,佟氏和轎夫說好在這里等,就走出和徐媽媽找了間大點的布莊扯了棉布,又買了上好的絲綿,去攤子上買幾扎各色棉線,。
東西買齊了,佟氏和徐媽媽抱著往街口走,看她們坐的轎子停在街口路邊槐樹下。
大冬天的倆人抱的東西多,幾百米的路,竟走出了一身汗。
二人此刻卻不知道,一輛馬車從她們不遠的橫道上駛過,馬車里一個壯漢此刻正掀開車簾子朝外看,他身後有一個男孩,也順著簾縫往外看,一下子看到佟氏和徐媽媽正朝這方向走,男孩張大嘴巴剛喊了聲︰「娘…………」
第二聲‘娘’剛一出口,就被那壯漢回身堵住嘴,惡狠狠地道︰「小雜種,在敢喊我弄死你。」
男孩掙扎著,死死盯著車下不遠處豎街上走著的佟氏和徐媽媽,佟氏和徐媽媽抱著東西只顧看腳下的路,都沒朝車子里看。
男孩被那壯漢捂住嘴,‘嗚嗚’發不出聲兒,馬車過去一瞬間,佟氏抬起頭,可惜馬車已然跑遠,佟氏立在當地,怔怔地望著馬車背影出神,自言自語道︰「方才我怎麼好像看見幀哥?」
徐媽媽左右看看,著急道︰「哥兒在那里?」
佟氏神情有點迷茫,不確定地道︰「方才過去一乘馬車,里面人好像是幀哥,一晃就過去了,我也沒大看清楚。」
徐媽媽搖頭道︰「主子是想哥兒眼花了吧?老奴怎麼沒看見。」
佟氏眨眨眼,想自己可能錯覺,鎮日里老想著幀哥,想得出現幻覺了。
二人情緒低落地往回走。
其實,佟氏沒有看錯,那輛馬車載著幀哥一直往北,直駛到一個高大的滿包著銅釘鎏金朱漆門前,幀哥手被倒剪著,口中塞了塊破布,被那個壯漢推推搡搡進了大門,隨即,大門‘吱呀呀’在身後闔上,刺目的雪光映著朱漆門上高高的匾額上兩個血一樣鮮紅的大字‘戚府’。
戚府
正房一間屋子里。
外面雪光明亮,屋里卻昏暗,從窗前拉著的帷幔中間露出的縫隙,射進來一抹光線,才能看清暗影中站著一人,那人整個身子溶在黑暗中,只隱約看清背影輪廓是個男人。
這時,屋外輕手輕腳進來一人,鞋底擦著地面,弓著身子,眼楮瞅著地上,不敢抬頭,望見那男人投在地上的影子,陰森可怖,不由打了個寒顫,頭越發低了,恭敬的聲兒道︰「回主子,人帶來了。」
暗黑的屋子里極靜,進來的這人仿佛清晰听見自己不勻的呼吸,和咚咚的心跳。
許久,窗子邊暗影中背身站著的男人緩緩地抬起左手,寒冰一樣的聲兒道︰「帶下去。」
「是,主人。」
這人退出瞬間,方敢抬下眼皮,那男人背身而立,看不清臉,只見簾子縫隙透進一縷陽光,正照見主人手上血紅扳指,閃著一抹幽光,刺得他低下頭,倒退著出去。
佟氏和徐媽媽回家後,佟氏去水井邊提了桶水,徐媽媽燒滾熱一壺水,拿了個大木盆,倒入冷水,又兌上滾熱的,用手尖試了試溫度,正好,就把新買棉布放到水里過了遍,擰干,抻平,鋪在炕頭上,炕燒得燙手,新棉布到晚間就干透了……
天晚了,燈底下昏暗,佟氏就折好棉布,放在褥子底下壓平整,想二日在做棉衣。
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提早吃過早膳,佟氏就取出棉布,平鋪在炕上,用化石估量個畫好印子,手里拿著剪刀,掂對著剪裁了,古人的冬衣好做,略寬大點,棉袍一個直筒式,樣式簡單,不繁復,佟氏回憶著賈成仁身量,□不離十,。
佟氏裁剪好,徐媽媽往里絮絲綿,特意加厚,一件棉袍子,絮了足有一斤棉花。
二人正低頭忙活,大雜院外走來一人,邵雲海去佟家,在佟家住的胡同口下了車子,一轉念,調轉腳步,往佟氏住的方向去了,進了院子,來到門洞子房門前,大聲喊道︰「妹子在家嗎?」
院子里正出來一對中年夫妻,狐疑地瞧了他兩眼,看他穿著華麗,不像是窮人,不知他來這院子做什麼,站在院子里往這廂看。
邵雲海問道︰「這屋子是住著兩個女人吧!」
那中年婦人像是很老實,道︰「是,你找她們,好像在家里,門都沒鎖。」
邵雲海就朝里喊道︰「妹子在家嗎?」
這一喊妹子,那倆夫妻對望一眼,心道,是她哥哥來了,倆人就各忙各的去了。
邵雲海看二人走了,狡黠地笑了,听里面沒人回答,就直接推開虛掩著的門,一步邁下去,卻唬了一跳,原來這屋里地面比外面低,屋里光線暗,沒看清,一腳下去,一下像是要踩空,穩住高大的身子,進了外屋,邵雲海又朝里間撂著藍花布綿簾子喊了句︰「如玉妹子在家嗎?」
這回屋里二人听得清楚,佟氏順口答︰「在家。」
恍然回神,這聲音是邵大爺的,忙穿鞋下地。
邵雲海卻已進到里間,站在門口,打量著屋子,嘴角耷拉著,搖搖頭道︰「妹子怎麼住這麼個破屋子,黑咕隆咚的,進門唬了我一跳。」
佟氏已從炕上下來,笑著讓道︰「邵大哥怎麼來了,上炕坐吧。」
邊說邊又拉過一張獺兔小皮褥子,放在炕邊上,讓邵雲海坐下。
邵雲海也不謙讓,就坐下。
看一眼炕上,擺著活計,卻是男人的棉衣,徐媽媽老于世故,看出他眼中的詫異,忙道︰「這是給從前賈府三爺做的,如今在牢中,天冷不知穿棉衣沒有。」
怕邵雲海不知是誰,忙又加了句︰「就是我們主子從前的男人,如今在大牢里,雖從前對主子不好,可我們主子說了,總是幀哥的爹,還有主母,當日竟琢磨害我們主子,可如今落到這步田地,也著實可憐。」
徐媽媽絮絮叨叨解釋老半天,很怕邵雲海多心,佟氏給她使了個眼色,徐媽媽才不說了。
邵雲海不知細情,只大略知道賈府獲罪,她男人下了大獄,估模著堂堂賈府,她一個妾室日子必不是怎麼好過,今個頭一次听說對她不好之類的話。
邵雲海由衷地道︰「我邵某常年在外,閱人無數,一看佟夫人就是良善之人,恕我直言,換了別人,一個小妾早跑得遠遠的,那還會去牢里看。「
佟氏道︰「人活天地間,問心無愧,求個心安。」
邵大爺爽朗地大聲道︰「這話我愛听。」
徐媽媽去灶下,掀開爐蓋子,用鐵鉤子捅了捅壓著火的木塊,火苗竄上來,徐媽媽拿過銅壺,坐在上面,不一會,銅壺就‘哧哧’想起來,壺嘴冒出白色的蒸汽。
待水滾開,徐媽媽取出兩個平素不舍得用的天青釉雨過天楮官窯月兌胎填白蓋碗,清水刷了好幾遍,又取出粉彩錦竹梅花紋茶盤,沏好茶水,端了上去。
進門,殷勤地一盅先擺在邵大爺跟前,一盅擺在主子跟前,笑著道︰「老奴怕邵大爺嫌腌膩,特意找了新茶盅沏的茶,茶葉也是好的,。」
邵大爺端起來,也不管燙嘴,喝了一大口,笑道︰「徐媽媽,我這人沒什麼講究,喝過雪水,餓過飯,有一次我往北邊販貨,走在大山里,遇上山賊,我帶去的人都讓山賊殺死了,我只身一人逃出來,在茫茫雪地里走了幾日,沒吃的,餓極了,最後從雪里扒出埋著的半塊凍硬的干糧,才救了我的命,半塊干糧,支撐著我又走了幾日,饑寒交加,倒在一戶打獵的門前,在也起不來,醒來時,獵戶老夫婦用雪搓著我凍僵了的手腳。」
邵雲海哈哈大笑,「還好我福大命大,手腳現在好好的,不然啊,就慘嘍!」
佟氏听著身上都跟著發冷,忙端起熱茶喝了一口,徐媽媽雙手合十,道︰「老天,還有這種慘事,跟邵大爺一比,老奴經歷得都不算個事。」
邵雲海接著道︰「我在獵戶家養了大半個月,才能下地,臨走時,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錢,給了獵戶夫妻,後來,我又特意回去過,把我手里能動用的銀錢都給了他們,沒有他們哪來現在有點人模樣的邵雲海。」
佟氏對他有了新的認識,這人經歷人所想不到的苦難,卻能樂觀大度,真是難得。
邵雲海喝了一盅茶,道︰「我去你娘家,路過進來看看,你今日不回娘家嗎?」
佟氏指了指炕上的活計,道︰「年關了,著急快趕出來,好送去。」
邵雲海略有點失望,起身告辭,佟氏也不挽留,時候長了,怕大院子人多想頭,就把他送到大門口。
送走了邵大爺,佟氏和徐媽媽往回走,徐媽媽嘆道︰「這也是個能吃大苦的人。常年在外不容易,屋里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連父母兄弟姐妹都沒有,也怪可憐見的。」
佟氏心底里生出憐憫之情。
二人回屋里,趁著白日光亮,低頭細細縫制起棉衣來。
佟氏道︰「這件三爺的縫好了,給太太在做一件。」
徐媽媽不解地問︰「主子難道不恨,她當年沒少害主子?」
佟氏揚起手,銀針在陽光下熠熠發光,道︰「我不對在先,當年害她丟了哥兒,對女人家這是天大的事,相比後來她對我做的,也不為過,在說總是她的夫君,我卻搶佔了去,她怨我也能理解,換做有人搶了我的夫君,我可能也像她那樣做,將人心比自心,心結就解了。」
徐媽媽感慨道︰「總是我們家主子心地干淨,老奴相信主子一定有好歸宿。」
二人中午簡單吃了晌飯,又接著做活計。
日頭偏西時,月娘走來,一進門就道︰「姑姑,我娘喊你回去吃飯。」
佟氏心里明鏡似的,問︰「邵大爺沒走?」
月娘調皮地笑道︰「沒走,我看八成他是沖著姑姑來的。」
佟氏笑著向月娘身上拍了兩下,嗔怪道︰「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麼?」
月娘撅起嘴,道︰「看姑姑說的,人家都十四了,明年就及笄了。」
徐媽媽笑著道︰「可不是大姑娘明年就該出閣了。」
說得月娘面頰粉紅,扭動□子跑走了,也沒等佟氏二人一起走。
徐媽媽笑道︰「姑娘大了,知道害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