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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中的荷香院里,住著三少夫人黎川縣主,她已出了月子,正抱著長女慧姐兒坐在炕上認字,一旁的乳母照看著才兩個月的彤哥兒。黎川縣主自生了一雙兒女,愈發珠圓玉潤,不管是誰見了,都要贊一聲有世家夫人的風範。這時候在家,只穿了件大紅妝花錦雞雲緞褙子,挽著松松的墮馬髻,髻上也只簪了朵花——有孩子在身旁,一應簪釵都不再佩戴,免得一不留神傷著哪兒了。忽听外頭丫鬟稟報︰「三爺回來了。」黎川忙下炕穿了鞋子,抱著慧姐兒到門口迎著。小丫鬟打了簾子,裴紹進來,入眼便是嬌妻幼子,臉上因冷風吹得有些僵硬的神色,立馬緩了下來。黎川笑著屈膝︰「爺回來了。」慧姐兒女乃聲女乃氣的叫了聲︰「爹爹。」裴紹心下熨帖,對妻子道︰「快進去吧,門口也冷。」進了東稍間,裴紹就問︰「今兒彤哥兒可好?」黎川笑道︰「一樣的吃了睡,睡了吃,一有不樂意就扯著嗓子哭,哪里敢慢待半分吶!」裴紹笑著看了兒子,見他睡得正香,點點頭,又問慧姐兒。听說女兒又認識了幾個字,笑著贊了兩句,看一眼屋子里低眉順目的丫鬟婆子,低聲問黎川︰「你今兒還好吧?」黎川面上一紅,輕輕點了點頭,又道︰「爺可去見過母親了?」裴紹道︰「還沒有,待會兒換了衣裳咱們帶孩子一同去,吃了晚飯再回來。」黎川剛應了聲︰「是。」就听外頭丫鬟又稟︰「三爺,榮海在外頭示下。」榮海是裴紹的小廝,一般在外書房,這個時候怎麼會到內院來?裴紹皺皺眉,出去了一會兒,又神色凝重的進來,道︰「給我更衣,換常服。」黎川少見他在家時有這樣鄭重的神色,忙問︰「爺,怎麼了?」裴紹見她擔心,忙緩了神色道︰「沒什麼,來了個貴客,我去見見。」迅速換好常服,大步去了外書房。黎川卻暗自奇怪,什麼貴客這個時候來?沖身旁的大丫鬟使個眼色,那丫鬟會意跟了過去。到了外書房,裴紹進門便跪下道︰「微臣接駕來遲,皇上恕罪!」因初八就要開印,到那時恢復御門听政,必然又要每日案牘勞形。因此,初七這日睿琛便有心要帶清淺出宮一趟。可惜大街上的商家多未開業,便沒什麼可逛的,信步走到公主府,一時興起進來看看。睿琛笑著扶裴紹起來,說︰「我這是微服出宮,你不必多禮,沒得驚動了旁人。」裴紹站起身,看了一眼跟著的人,幾個侍衛站在外面,這兒便是張保、戴貴等人,另一個女子,卻是清淺。正色道︰「皇上不該出宮,這要是有什麼閃失,微臣怎麼擔當得起?」睿琛笑道︰「知道你慎重,我也不過在內城里走走,哪里能出什麼事?明兒開印,可沒這麼空閑了。」坐著用過茶,又問︰「彤哥兒呢?今日既然來了,就抱過來我瞧瞧吧!」裴紹忙叫人去抱彤哥兒,乳母抱著裹了大紅緙絲仙鶴絨的彤哥兒過來,跪在地上行了禮︰「彤哥兒給您請安了。」睿琛近前一看,養的極好一個大胖小子,這時候還睡著呢!他回頭叫清淺︰「你也來看看。」清淺瞥一眼裴紹,見他並無不悅,便上前看了那孩子。白白女敕女敕,香香軟軟的一個孩子,睡得極香,頓時心里柔軟了一片。睿琛看著清淺的神色,對裴紹笑道︰「以後無事便帶孩子進宮給太後瞧瞧,想必她老人家也極是喜歡的。」裴紹應下,睿琛又道︰「今兒出來的急,倒是沒帶見面禮,明兒我再讓人送來。」裴紹忙道︰「謝皇上恩典,只是小兒滿月時皇上已給了賞賜,就不必再勞煩皇上了。」睿琛只道無妨,又道︰「這兒冷,還是快把彤哥兒抱回去吧,免得著涼。」又見出來的久了,準備回宮。裴紹忙去準備,睿琛阻攔道︰「不必開了中門,動靜大了讓言官們知道,又得好一頓嗦!」裴紹親自送睿琛上了馬車,馬車卻遲遲未動,听得里面幾句低語。接著,睿琛便遞了一樣東西出來,他忙雙手接了,見是個繡著花鳥的精致荷包,里面似乎有東西。又听睿琛道︰「另外的賞賜,明日再送來。」及至馬車駛出街道,裴紹才倒出荷包里的東西,原來是一塊羊脂玉的玉牌,卻並非宮中之物。他心下明了,等次日賞賜下來了,再一同給黎川送過去。睿琛的馬車才進宮門,就有人來報內閣三宰來了,睿琛不由皺眉︰「才出去半日,他們就不讓人安生。」清淺黯然道︰「都是奴婢不好。」睿琛卻展顏一笑,安撫道︰「是我帶你出去的,不關你事。」隨即又是一笑,說︰「待會兒我耳朵根子可不能清靜了!這會兒我就撂下話,楊相定要跟我說什麼‘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什麼’有恆產者有恆心‘!你別不信,若是說岔了,我再賠你個玉牌。」清淺默默,隨他進了懋勤殿,立在隔間帷帳里,三宰來行過大禮,就听一人說道︰「皇上,聖人有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竟全叫他猜中了!清淺一時沒忍住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睿琛原本唇邊含著笑意,听到楊相說出那幾句,雖知道她看不見,還是得意的沖清淺所在的方向挑了挑眉,卻听到她輕笑出聲,自己也險些沒忍住。三位宰相尷尬的站著不知所措,各自交換了一個眼神,楊相輕咳一聲,只得帶頭退下。睿琛走進來笑道︰「我說的如何?」清淺紅著臉道︰「皇上聖明。」睿琛見她臉兒紅紅的,很是局促,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越發大膽了!若是換了旁人,可要挨罰的。」語氣溫和寵溺,哪有半分想要罰她的意思。清淺正要告罪,他又道︰「不過,這樣也好,耳根子算是清靜了!」清淺這才抬起頭來,對他微微赧笑。睿琛嘆了口氣,把她擁在懷里,道︰「今兒我見了彤哥,總想著他日你若為我生下一個孩子,必然也像極了你我,是世上最俊美、最有福的孩子。」清淺眼里囑著淚,胸中悸動,卻是笑道︰「皇上是在夸我,還是夸自己呢?」睿琛一愣,繼而悠悠笑起來,說︰「我第一次見你,覺得不過中人之姿;第二次見,嗯……你被雨淋了,那狼狽的樣子。你說,我是夸你還是夸自己呢?」知道她經不住打趣,又道︰「只是听了你的琴音,才覺這世上竟有人如此超凡月兌俗,寵辱不驚。」懋勤殿內雖做了火牆,到底不比暖閣,清淺一向畏寒,這會兒站了半晌,手已冷了。睿琛便道︰「咱們回暖閣去,上次只听了你半闕《蕉窗夜雨》,我讓張保去取琴來,你再給我彈下半闕。」回了暖閣,張保已取來月下水玉琴一把,清淺校了音,屏氣凝神,彈奏完一曲《蕉窗夜雨》。睿琛怔怔听著,曲終仍覺回味無窮,便道︰「再彈一曲來吧。」清淺笑問︰「那不知皇上想听什麼?」張保極是機靈,取琴的時候把皇帝從前用的玉笛也帶來了。睿琛瞧見,只微微一笑,道︰「彈一首《月出》就好。」清淺面色泛紅,卻也依言彈奏,只彈了兩句,便有悠揚的笛聲和著她的琴音響起。她抬眸望去,只見帝王烏黑瞳仁深處,深情款款,悱惻纏綿,竟叫她心底亂了幾分。連帶著琴音也亂了,好在睿琛笛音卓絕,引領著她又轉回心神,一琴一笛合奏的天衣無縫。過了初八,睿琛照常上朝,清淺依舊如往常陪伴在他左右。他本就對後宮不上心,如今更是除了皇後固定的那三日,其余都和清淺一道歇在乾清宮里。妃嬪們私下議論紛紛,卻又不敢把手伸到御前,只盼著有人先沉不住氣,除了那妖孽才好!可惜清淺安安穩穩的在睿琛身邊過了一整個冬季,開了春,草長鶯飛,褪下厚重的冬裝,愈發顯得她身姿楚楚,亭亭玉立。睿琛看著身穿蜜合色羅衫的清淺,笑問︰「我瞧你似乎是長高了,這衣裳是新做的吧?」清淺笑道︰「是長高了些,這料子是周太後給的,只怕明年又穿不得了。」睿琛便道︰「難不成我還會少你衣裳料子麼?長高些才好,要是胖些就更好了。」兩人尋常也是這般說話,清淺漸漸不似從前那樣總是多兩分小心謹慎,有時也與他玩笑幾句,左右他從不曾責怪過自己。倒是美兒待她更比從前親近,時常拉著她說話,皇上去坤寧宮時,更是跑到清淺房里一塊兒睡。御前的人對清淺自是帶了三分諂媚,如此對美兒也不敢怠慢,清淺以為她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既無傷大雅,倒也隨她去了。睿琛去上朝,清淺回自己屋里睡覺,美兒來看到了,失笑道︰「你這幾日是怎麼了?這麼貪睡,上回看你在萬歲爺跟前,竟也能睡著!我不過踫響了茶盅,就被好一頓罵,萬歲爺當真疼你。」清淺迷迷糊糊的說道︰「好姐姐,你別吵,我是犯了春困。」美兒笑道︰「好好好,你睡吧,我不吵你,只是待會兒萬歲爺回來要見你,可怎麼是好?」清淺閉著眼道︰「等我睡醒了再去。」美兒哭笑不得,卻也無法,皇上待清淺,她是看在眼里的,真是捧在手心怕飛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估模著離下朝還有一會兒,她輕手輕腳的關上房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