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覓食。
堂屋依舊空蕩蕩,風拂過,竹簾微動,石墜輕響。左側室那扇黑木門常年緊閉,門後邊空間很大,不僅是側室,還包括東廂兩個房間,里邊有小叔的書房、寢室、工坊和另一個世界,匠人的世界。記憶中,有些r 子小叔會整周整月地耗在里面,不許任何人進去打擾。
門鎖著……看樣子小叔還在老宅那邊。
通向後院的黑木門倒開了,放進一院子秋s 。園丁喜谷邊打哈欠邊掃葉子,不時揉揉惺忪睡眼,整個人看起來像在夢游。他身後的棗紅s 後門開著。
出了那門就是舊書局,西街八成鬼故事的發源地,幾任買家都有人橫死,也因此布家才能以近乎不夠一頓飯的價錢買下舊書局一大片院子,要知道那可是三分二的里巷,而整個內坊的面積主要也就由雞鳴巷、里巷、楊兒巷三條大巷子撐起來的。
不過,據說盡管是賤賣,賣方當時幾乎是感激涕零地按手印成交,說家里不用再死人了我謝謝你們全家什麼,之後舊書局的物件也沒帶走,權當附送了。只是布家買下後從沒出過事,還建了個工坊,每年都進賬不少,賣方似乎還郁悶死了一位。
「喲,小先生。」喜谷抬抬手和我打招呼,有氣無力。
「嗯,怎麼這幅樣子?」
「別說了,還不是老啞巴,說什麼有客到,讓我們這些長工短工里里外外清一遍,我還好,只有個後院,別人可慘,一大片院子喲……你說是不是麻煩,客都來了就別打掃了嘛。」喜谷一下子j ng神起來,連尾音也揚起來了。
「為什麼我听出幸災樂禍的口氣……」
「這不重要啦,您餓著沒關系嗎?」
舊書局可以讓人迷路,不說大大小小三十來個院落,只算那些用來曬書造紙制墨的大方場便有十來個,而且路上的景象也大同小異,只能通過青石板路邊忽然出現的一口井、一塊上馬石、一對石獅子、一面影壁或一個拱門上的石刻認路,上面的文字會告訴你這是某年某月建于某處,順便一說,我見過最老的是塊千年石碑,依稀可辨的古篆記下某只軍隊的某次勝利。
我模模被風化了的碑角,曾經的古戰場啊。
「小先生,飯好了,進去呀。」小廚娘蠟花抱著一大筐蘿卜從石碑前走過,她們得從現在就開始準備午飯給工坊里,不過遲了也沒關系,誰也沒膽子去找廚娘們的麻煩,最多嘴上討些便宜,喲,忙著做嫁衣沒做飯呢,別急著嫁人呀,哥哥想你(的飯)想死了!這時候,蠟花就會紅著臉,嬌羞地單手舉起尺半厚砧板砸過去,去你的!
「哦,蠟花不是大廚的嗎?」我跟著蠟花進拱門,這個院子是布工坊的小廚,專門做些j ng制菜式,平r 不怎麼忙,所以與常年冒著煙氣、熱氣涌動的大廚來說,實在冷清了些。
「小廚人手不夠,啞伯讓我過來。」蠟花放下蘿卜,在井邊打水洗了起來。
「客人比較挑嘴?」
「這倒不是啦,小先生去快去吃飯。」她扶了扶啤酒瓶底般的眼鏡,低頭不願多說,經典的嬌羞暴力女遮掩方式,一看就有事瞞著我。
「哦。」還好,我好奇心不太重,不然得難受死。
「那個……蠟花比較忙,可以拜托小先生幫我給客人送飯嗎?」蠟花小聲說,細不可聞,可如果你忽略了,下次就準備清水泡蔥或細切咸菜吧。
「哦。」我抓抓有點褶皺的袖子,答應了,但有點出乎意料的是食盒是去大廚拿的,很清澈的白粥和一小碟咸菜,這種等級罰人時也不見得會用。很明顯,這里的主人不太喜歡這位倒霉客人。
我迷迷糊糊提著食盒從後院飄到天井。舊書局有前科,即使地方大到空蕩蕩也不會安排客人,客人一般住西廂。
然後,我被驚醒了,要送飯的客人可不是什麼生意伙伴,說真的,她總是出現得令人發指。
「眯眯眼,你怎麼在這?!」藍蘭睜大眼楮,可一點也不可愛,那表情似乎看到一只會下蛋的公雞,「我听說這里可是陶藝大師布可先生的居所,你……」
「別搶我台詞,還有在別人家就收斂一點啊大小姐,別隨意叫別人花名……」我把食盒塞給藍蘭,果然,一定要病得半死不活才有可取之處嗎?西街是你這個「青宗死對頭之女」能來的嗎?小心被沉潭啊,就不能安分一小會?!
「無禮!這兒的人都不清楚待客之道嗎!」藍蘭拽過食盒,有點不忿。
「怎麼啦,臉黑得和平底鍋一樣,誰待薄您啦?說出來大家樂呵樂呵。」我掏出鑰匙上下拋起來,鑰匙環上有三把鑰匙,土社的、書庫的還有老宅地窖的,樣式居然差不多,「您別生氣呀,還沒問您來這兒干嘛呢。」
「小言忽然病倒了,莫叔讓我偷偷帶小言來這兒看病。」藍蘭說得很慢,似乎在隱忍些什麼,「可你們從昨天把我們晾到早上才有個老大夫過來。」
「管飯就不錯了。西街可沒有醫院,而且,你家阿姨可不是好惹的。」
「阿姨出差了,小言沒人管的!」
「管家,僕人之類有的吧,別給這兒找麻煩。」
「他們哪管那孩子死活!」藍蘭沖我大吼,臉漲得通紅,雙眼充血,幾乎發狂,「他們不听我的,沒有吩咐不會做事,小言燒到四十度半也不請醫生,一個兩個只會打毛線織毛衣煲電話做頭發。
「莫司長呢?」我不知道啞伯怎麼會讓她們住進來,明明是個大麻煩,「可別把人扔這兒,西街人命不貴。」
「莫叔很忙……」藍蘭垂下頭,沒了剛剛的火氣。
「喲呵,有人比我家更薄情不是?」我把鑰匙揣兜里,斗嘴勝利了。
就在我考慮說些什麼慶祝一下時,一聲輕嘆卻不合時宜地傳來。今天是怎麼了,光見些稀罕人。木空站在走廊上,結了白翳的眼珠凝滯在眼眶中,看也不看我們,只是向藍蘭頷首,老人的語氣還是一貫的悲憫,「請您進去看看小丫頭罷,老頭子本事盡了。」
,食盒摔在地上,白粥濺得滿地都是。
木空的草鞋放在石階上,上面大結小結、新茅舊茅扭結在一起,有沾上爛泥,像極兩只大大的髒饅頭。木空靜坐在矮腳茶幾旁,茶幾上擺著杯茶,清香裊裊,干瘦的老者卻沒動一次。
木空是四世元相閣下的同門,論才論德都是個無可挑剔的,可這樣一個人卻把自己困在棚屋村某個逼仄的漏風棚子中,一年到頭穿著舊單衣在菜市場上撿爛菜葉過活,教士不都向往遠方嗎?
我忽然發現,即使未識元相老師之前記在他名下,我也不怎麼熟悉這個老人,更不知道他為何留我喝茶。
我伸手,將茶杯推向木空兩寸,得找個契機不是嗎,不然就這麼耗下去了。木空搖頭,開口,「咳咳,明明是個溫和的孩子,剛剛卻那樣狠心。」
「我原以為您不管瑣事的。」
「知道了就管管,順手罷了。」
「莫家那丫頭,來幾天了。」
「兩天,博士大人在做功課,所以不知曉。」
「叔父和西j ng司有交情?」
「有些往事。」
「是嗎,您別自責了,盡人事就行了。」
「布先生比老頭子高明多了。」
「是嗎。」
「是。」
「……學生還有任務課題,不煩擾老師靜修。」我站起來,離開蒲團。左側室那扇黑木門還是幽深的模樣。布先生?小叔不在家啊。那個任務也麻煩,「解決眠菱蟲飼養後期極易狂化的問題」,這種任務根本是又難又沒價值好不好,眠菱蟲都找不到了還飼養什麼啊!分明是上寮那幫家伙怕我太閑了給他們添堵好不好,都被j ng告了,還拉上小叔去踩地雷嗎?
「這樣啊,那請您陪老頭兒去後院看看,就不近人情了。」木空輕嘆。
「您說什麼呢,這點空還是有的。」我記得他很忌諱後院的,小時候小叔邀他幾次都不肯來,寧願在天井盯著壇子們發呆,也不肯看看開得極好的櫻草花,如今老人家開口了,也不差這點時間。
後院里,喜谷揮著巨型園藝剪刀,刷刷修剪著枯枝敗葉,深冬的小徑上滿是枯草,一派淒然。
「櫻草開了呀。」木空盯著土丘某處,光禿禿的枯草中冒著幾朵花兒,紅瓣黃蕊,極j ng神,「這才冬天……又是冬天。」老人合上眼,喃喃,似乎在回憶什麼。
「很好看吧,大師。」喜谷吆喝,很是得意,「只要你好好待她,早ch n一定開滿。」
「好好待他……博士大人,您有把青經好好讀完嗎?」木空忽然問我。
「有,當然有啦。」我驟然家有一種作業沒寫被老師抓包的錯覺。
「那您一定記得犬與狼的故事,」木空淡淡頷首,意味深長,「您比您想象中更強大。」說完,徑直走向土丘,輕輕拈下一朵櫻草花,夾在泛黃的隨身青經中,離去。
「我說,小先生,可別和他走太近。」喜谷停下活兒休息,扯下頭巾胡亂擦下汗,一頭翠綠發絲肆意張揚,「大家都說他腦子有問題。」
「因為去菜市場撿菜葉?有些教士會選擇苦修的……還有你前後態度反差很大喲。」
「切,我每次都說‘好好待她’,結果天一下雨,還是有人偷偷來折騰花,天放晴我就只能見著一地花泥了。小先生不知道吧,那老家伙一下雨就發瘋呢,他那棚子周圍沒個人敢住,除了看病沒人搭理他。」喜谷一臉神秘地湊近我,「您看,昨晚人家沒來,今早我就挺高興不是。知道老家伙為什麼發瘋麼?」
「老人都說是他兄弟有怨氣作弄他,因為呀——老家伙把自己的兄弟跟宰豬一樣宰了,分成一塊塊埋在這里!」喜谷y n測測一笑,和小時候講鬼故事嚇我的樣子一樣,「您可別不信,櫻草就喜歡肥力強的地,我可從沒施過肥,您看,開得多早啊。」
腦海里又浮出雨夜里的青白臉男子來,我不自主地一哆嗦,抬頭,櫻草花開得級紅。